缘起:我给女儿讲《诗经》

國風·魏風·碩鼠

〈碩鼠〉這首詩是《詩經》中比較有名的一首了。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詩是在初中的歷史課本里,那时就觉得这个硕鼠太坏了。但硕鼠到底是谁呢?歷史老師講這首詩的時候,说是统治阶级对农民的剥削和压迫,农民梦想有一个没有剥削的国度。現在很多《詩經》的講解書籍,也都是階段級别論述,而不是從人性,文學性和社會制度角度,可能與這些學者生活的年代有關。

如果說〈式微〉是在表達一種哀怨,牢騷,無奈,那麼,〈碩鼠〉就是憤怒的抗訴了,這也是魏風詩的特點。

我們先翻譯一下這首詩。

1

第一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shǔ)。

三歲貫女(rǔ),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rǔ),適彼樂土。

樂土樂土,爰(yuán)得我所。

大田鼠呀,大田鼠呀,不要吃我的黃米了。這麼多年養活你,你也不肯憐惜我。我發誓要離開你,去一個理想中的樂土。樂土呀,樂土呀,那裡才是我的好居所。

2

第二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

三歲貫女(rǔ),莫我肯德。

逝將去女(rǔ),適彼樂國。

樂國樂國,爰(yuán)得我直。

大田鼠呀,大田鼠呀,不要吃我的麥子了。這麼多年養活你,你也不肯感激我。我發誓要離開你,去一個理想的樂國。樂國呀,樂國呀,那裡才能獲得我的勞動價值。

3

第三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rǔ),莫我肯勞。逝將去女(rǔ),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háo)?

大田鼠呀,大田鼠呀,不要吃我的青苗了。這麼多年養活你,你也不肯慰勞我。我發誓要離開你,去一個理想的樂郊。樂郊呀,樂郊呀,誰還會在這裡呼號嘆息呢?

詩歌裡的“碩鼠”,就是大田鼠,吃得很胖很大的田鼠。有的書解釋為老鼠,有的書解釋為田鼠,從詩的上下文推測,我傾向於田鼠。有一種棕毛田鼠,不但吃糧食,還藏糧食,破壞秧苗,連吃帶糟蹋。詩中表達了對碩鼠的憎恨和無奈,為什麼無奈呢?因為好多年了,拿它沒辦法,而且越來越過分,開始吃黍吃麥,也就是吃糧食,後來連青苗都給啃咬破壞了,給種地的農民給整得要挨餓的困境了。

生存面臨困境,傷心,又無法擺脫,怎麽辦呢?那就只有離開這個地方了,換一個地方居住和生活,詩中叫做“樂土”。換一個地方不行,那就搬到城市裡去,就是詩中說的“樂國”。搬到城市裡也不行怎辦呢,那就搬到郊區去,也就是“樂郊”。搬到樂郊也不行怎麼辦呢?那就繼續搬家,繼續換地方,總有一個地方是理想之地。要是有那種理想之地,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長號嘆息了。

詩中的“樂土”“樂國”“樂郊”,很多書籍都直接解釋為“無剝削無壓迫的理想國”,這是典型的階段級別論,即階段級別對立輪,主張階段級別矛盾不可調和,也不能調和,強調站隊和立場,只能互相暴力專治或者推翻。《詩經》在不同的朝代有不同的解釋,比如漢朝,宋朝,清朝對《詩經》的解釋就有很大不同,但無一例外,都是替統治階級,貴族階級說話的,維護封建禮教文化的。

直到幾年前,我看到了詩人流沙河講的《詩經》,他解釋說,本詩中的“樂土”就是搬家換個地方,“樂國”就是搬到城市裡去,“樂郊”就是搬到郊區去,說簡單點就是搬家,離開當下這個地方。這個解釋需要了解周朝的社會,需要有很深厚的歷史、文化、考古、字源詞源等學科知識。流沙河是一位詩人,自幼學習《詩經》,古文功底深厚,講《詩經》的時候已經八十多歲了,老人家於2019年去世了。

我為什麼喜歡流沙河老爺子的解釋呢?對了,他講的《詩經》很有人情味兒,即是從人性與社會制度解讀的《詩經》,而不是從階段級別立場解釋的。我想想也是,一個貧窮貧苦農民,辛苦一年種的糧食都被大田鼠吃了,不但不感恩不道謝,而且認為理所應當,有什麼辦法呢?當然是逃離這個地方,這是很樸素很現實的做法,他們只想吃飽穿暖,有所安生罷了。而把這首詩直接解釋為“要去一個理想之國”,就顯得生硬,太跳了,這是後世知識分子加工後的結果了。知識分子善於把一些樸素的情感抽象為形而上的概念,這是知識分子的可怕和令人厭惡之,也很愚蠢,還有很多時候,結果是作繭自縛。

流沙河老爺子講的就一定對嗎?不一定的,他的解釋,只是一家之說,至少我們知道還可以有這樣一種解讀。文學作品本應該有多重解讀。還有一點需要記住的是,如果一個老師要求你,某個問題只有一個唯一的答案,其他的答案都是錯誤的,不允許你有自己的思考,這個老師一定不是什麼好老師。

詩中的碩鼠,當然是比喻了,實際上寫的是人,指哪些統治者階層對普通勞動者的壓迫和盤剝。

這種盤剝實際上是周朝的稅賦制度的不合理,不公平,是制度問題,而不是階段級別問題。

統治階級對普通勞動者的剝削,本質上是制度的不公平,這點要有清晰的認識。也就是說,如果把普通勞動者放到統治階層的位置,那麼,普通勞動者也會立刻變成剝削者,這是人性。只有制度的改變,才能解決這個問題,也就是從製度上就避免特權的存在和發生,這才是核心問題。

我們來看看,當時的稅賦制度是什麼樣子的。當時周朝有一種稅,叫做“畝稅”。田地分爲公田和私田,公田就是天子,諸侯,大夫等貴族階級的土地,私田就是貴族把土地租給農民的土地。農民每天要出勞役耕種公田,公田是義務勞動沒有報酬的。耕種私田呢,還要繳納十分之一的稅,10%是很高的稅了。這樣的制度,這麼高的稅賦,農民負擔非常重,難以承受的,就像你們小學生學習負擔重一個道理。

我小時候,農民就有一種農業稅,叫“送公糧”,農民要把每年收穫的糧食的15.5%,甚至高達25%無償交給國家,這是很高的稅了。我記得每年入冬的時候,天沒亮,各家就把糧食裝上馬車,去縣城裡送公糧。我家沒有地,所以不送公糧,但是會聽到来自送公糧家庭的同學說,他們家被扣了好多個“水”。“扣水”指的是扣除糧食裡的水分,也就是說,如果繳納的任務量是100斤,實際繳納的要高於100斤,“扣水”人為操作的成分也很大。

“公糧”是必須繳納的,是義務,無償的。剩下的糧食農民也是不能隨便買賣的,要等國家來收糧,也就是國家花錢來購買,這叫“統購統銷”。但是,價格比市場價格要低得多。

除了公糧,統購統銷,村裡還要“提留”,提留用於村委會的開支。還有各類臨時性攤派和集資,比如,修個路了,修個變壓器了等等,條目很多,也要各家各戶出錢。我記得村裡來人,交完錢,工作人員會給一張薄薄的收據紙,上面寫明收款事由,有的現在想來很可笑荒唐。再有就是前一講〈式微〉裡講到的“出工”了。所以,那個時候的農民負擔非常重,生活當然都很貧窮。

學歷低,知識少,文化落後,思想愚昧,信息封閉,稅賦繁重,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被捆綁在土地上,這是農民的處境和困境。他們養活著全國人,自己種的糧食自己不能優先享用和分配,還要被城裡的人鄙視,瞧不起,農民很可憐。六十年代的大飢荒,餓死的基本上是農村人。

送公糧,直到2000年左右才取消。2001中國加入WTO世界貿易組織,市場被打開,農民的生活才慢慢好起來。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也幹過“公田”的農活。那是我上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十幾歲。

那個時候學校有自己的田地,是學校的私產,每年打的糧食都歸學校所有,好像好多事業單位都有這類的私產。那塊田地就在我家前面,緊挨著,就是你奶奶家前面那塊地,現在已經蓋上房子了,用作宅基地了。每年秋收的時候,學校就會組織我們秋收,一個人負責一條壟,把苞米從苞米稈上擗下來,然後有大人用馬車拉回學校,卸在每個班級的前面空地上。那些馬車好像是從學生家裡借來的。

就連學校種地的肥料都是來自學生家裡,那時種地還用農家肥做基肥,學校每年就給每個學生攤派任務。家裡有養牛養馬的,就直接拉一馬車糞到學校,比學校要求的任務可多多了。那時,要是看見誰的爸爸拉一大馬車糞給學校,是很羨慕的。我家不搞養殖,也不種地,沒有農家肥,我就每天放學後,去田地野外去拾糞,牛糞呀,馬糞呀,豬糞呀,我記得好像是按重量稱重,達到標準才算完成任務。

幹農活很累,中午休息的時候,回家喝水吃飯,然後下午再回到地裡接著幹活。地裡的活幹完了,回到學校還要扒苞米。那個時候拖拉機還沒有普及,更別說自動化機械了,農活主要是靠手工。我們一群小孩子圍坐成一大圈,把苞米一個一個的扒掉苞米皮。

最後一道工序是,把苞米運到房頂晾曬。現在回想起來,這是很危險的事。我們要把桌子,椅子從教室裡搬出來,搭成梯子。然後從地面到房頂,一級一級的,各有分工,像接龍一樣,把苞米一籃一籃地運到房頂。我記得我做的最多的工作是站在房頂邊上,接住下面傳上來的玉米籃子。因為我是班長,這個位置很危險,由我來做。

裝苞米的籃子是用樹枝編成的,我們當時叫土籃子,除了可以裝土,還可以裝蔬菜,水果等等,是很重要的農具。土籃子當然也是我們從自己家拿來的。土籃子本身就很沉,再裝上一籃子苞米,加上我小時候很瘦弱,每次接住土籃子都很吃力。就這樣,苞米一籃一籃地全部運到房頂,同學們再把房頂上的苞米一個一個擺成苞米墻,這樣可以防止苞米滾落到房子下面,看起來也很美觀。當時我們還相互評比,看哪個班級的苞米墻擺得整齊結實。

幹活的時候,老師是不伸手幫忙的。

學校的活幹完了,就完事了嗎?爸爸告訴你,沒有。還要接著幹班主任老師家的活。我小時候很害怕過中秋節和國慶節,因為中秋節和國慶節,正是每年秋收的時節。

班主任家的苞米地離家很遠,我們先到老師家,然後老師帶我們去,否則我們自己找不到在哪兒。我們很高興給老師家收苞米,小孩子跟班主任都很親近。我記得班主任家的地壟特別地長,比學校的要長很多,總是感覺走不到頭。每個人負責兩條壟,苞米稈特別高,我個子小,苞米在我頭頂的位置,我得揚起手才夠得著,然後用兩隻手抓住使勁擰,整個身體跟著一起轉圈才能把苞米擗下來,有的苞米很有韌勁,我要轉好幾圈才能把苞米擰下來,每擗一個苞米都很費力。一個姿勢干累了,就換一個姿勢,跳起來,用胳膊肘往下砸,沒幾下沒有勁了,就再換回去。

這樣幹活當然很慢,我經常是最後一個,擗著擗著,發現就剩我一個人了。開始的時候,還能聽見同學們幹活的聲音,說話的聲音,再過一會兒就只剩下秋風刮過來,吹得乾枯的苞米葉子的沙沙聲了。這個時候不敢停下來,一是想快點趕上前面的同學,二是一停下來,出了一身的熱汗,被秋風一吹會很冷。抬頭只能看見一小塊兒天空,秋季的天空是灰色的,再看看前後左右,是沒有盡頭的苞米稈在隨風搖擺。其實還有一點害怕,心裡想著同學們就在前面,班主任就在地頭等著,很快就能看到他們,就繼續抓緊時間幹活了。臉上,胳膊上都被苞米葉子劃出了口子,汗水一浸,殺淋淋地疼,這些都顧不上了。

給老師家幹活,最開心的是中午的時候,因為有月餅吃。老師家的田地在村外,離家遠,讓這一群孩子自己回家吃飯反而更耽誤時間,月餅算是給我們的獎勵。累得滿頭大汗,坐在玉米地裡,吃上一口月餅,再喝上一大碗水,別提多美了。那時還沒有礦泉水,都是喝井水,老師在家裡用大塑料桶裝上幾桶井水,用拉苞米的四輪拖拉機帶到地裡來。當時的月餅兩毛錢一塊兒,我們每個人可以領到兩塊兒。小孩子很好哄,吃完月餅就滿血復活了,繼續幹活。

擗完的苞米,每隔一段距離,堆成一堆。每個人把自己的兩條壟幹完後,從地頭跟著四輪拖拉機,把堆在地上的苞米扔進拖拉機的車廂裡,這個活兒也很累。我那時還學會了給拖拉機換擋,前進和停車,同學們很羨慕我,現在想想其實挺傻的,是一種虛榮心在作怪。

給班主任家幹完活,有時候還會給其他老師家幹活,那些厚臉皮的老師跟班主任說一聲就可以了。我記得那時候,最愜意的事情就是給學校和老師幹完活了,回家開始真正的假期了,躺在家附近的苞米稈子堆上曬太陽。

講到這裡,我想起一個人,是我們小學的主任,好像姓王,叫王振東,或者王振喜,記不清了。為什麼還記得他呢,因為他有次上課的時候跟我們說,小孩子應該在學校上課,秋收是重體力活,不要為了兩塊月餅,把身體累壞了。現在想來,這位王主任很值得敬佩,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好老師。好人,就是能影響你一生的人,值得你感激敬佩的人,你會在某個時候想起他。

我現在還清晰記得他的樣子。三十來歲,長方臉,直立短髮,戴著茶色方框眼鏡,米色西裝,扎著紅色領帶。這身打扮在1980年代,是很新潮的了。他不是本村人,每天上下班,都會從我家門前經過,騎著自行車,棕色的公文包掛在車把上。不知道今年他多大歲數了,生活在哪裡。

當然,可以夢想有一個安居樂業、勞有所值、永無悲號的地方,也就是詩中所説的“樂土”“樂囯”“樂郊”。只是不要做夢,因為沒有捷徑。兩年五百多年已過去,那需要覺醒,回歸人性與常識。

國風·魏風·碩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shǔ)。

三歲貫女(rǔ),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rǔ),適彼樂土。

樂土樂土,爰(yuán)得我所。

注釋:

碩鼠:一種棕毛田鼠,喜歡藏糧食。一說是老鼠。

無食我黍(shǔ):無,勿,不要。黍,黃米,是當時很重要的一種穀物。

三歲貫女(rǔ):三歲,好多年,“三”是虛數,多的意思。流沙河的觀點是,這裡的“三歲”就是指確定的“三年”。他說周朝有一項制度:每隔三年就是“大比之年”,這一年官方要重新登記戶口,老百姓在這一年裡頭可以申請搬家。遮樣說來,詩中說搬家到樂土,樂國,樂郊,就更有現實意義,也很符合邏輯了。貫,侍奉,養活。女(rǔ):通“汝”,你的意思。

莫我肯顧:即“莫肯顧我”,這是倒裝句,詩歌裡常用這種用法,用來加強情緒表達,有時也為了押韻。莫,不,沒有,表是否定。顧,顧,照顧,顧及。

逝將去女(rǔ):逝,通 “誓”,發誓。去,離開。適,往,到。

爰(yuán)得我所:爰:乃,就,才是。所,住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

三歲貫女(rǔ),莫我肯德。

逝將去女(rǔ),適彼樂國。

樂國樂國,爰(yuán)得我直。

注釋:

德:感激。

爰(yuán)得我直:直,通“值”,價值。這句話的意思是,自己的勞動成果才能歸自己。

我给女儿讲《诗经》(八)硕鼠:我小学时也干过“公田”的农活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

三歲貫女(rǔ),莫我肯勞。

逝將去女(rǔ),適彼樂郊。

樂郊樂郊,誰之永號(háo)?

注釋:

勞:慰勞。

永號(háo):哀號,長嘆。

以下为简体字版

国风·魏风·硕鼠

〈硕鼠〉这首诗是《诗经》中比较有名的一首了。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是在初中的历史课本里,那时就觉得这个硕鼠太坏了。但硕鼠到底是谁呢?历史老师讲这首诗的时候,说是统治阶级对农民的剥削和压迫,农民梦想有一个没有剥削的国度。现在很多《诗经》的讲解书籍,也都是阶段级别论述,而不是从人性,文学性和社会制度角度,可能与这些学者生活的年代有关。

如果说〈式微〉是在表达一种哀怨,牢骚,无奈,那么,〈硕鼠〉就是愤怒的抗诉了,这也是魏风诗的特点。

我们先翻译一下这首诗。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shǔ)。三岁贯女(rǔ),莫我肯顾。逝将去女(rǔ),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yuán)得我所。

大田鼠呀,大田鼠呀,不要吃我的黄米了。这么多年养活你,你也不肯怜惜我。我发誓要离开你,去一个理想中的乐土。乐土呀,乐土呀,那里才是我的好居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rǔ),莫我肯德。逝将去女(rǔ),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yuán)得我直。

大田鼠呀,大田鼠呀,不要吃我的麦子了。这么多年养活你,你也不肯感激我。我发誓要离开你,去一个理想的乐国。乐国呀,乐国呀,那里才能获得我的劳动价值。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rǔ),莫我肯劳。逝将去女(rǔ),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háo)?

大田鼠呀,大田鼠呀,不要吃我的青苗了。这么多年养活你,你也不肯慰劳我。我发誓要离开你,去一个理想的乐郊。乐郊呀,乐郊呀,谁还会在这里呼号叹息呢?

诗歌里的“硕鼠”,就是大田鼠,吃得很胖很大的田鼠。有的书解释为老鼠,有的书解释为田鼠,从诗的上下文推测,我倾向于田鼠。有一种棕毛田鼠,不但吃粮食,还藏粮食,破坏秧苗,连吃带糟蹋。诗中表达了对硕鼠的憎恨和无奈,为什么无奈呢?因为好多年了,拿它没办法,而且越来越过分,开始吃黍吃麦,也就是吃粮食,后来连青苗都给啃咬破坏了,给种地的农民给整得要挨饿的困境了。

生存面临困境,伤心,又无法摆脱,怎么办呢?那就只有离开这个地方了,换一个地方居住和生活,诗中叫做“乐土”。换一个地方不行,那就搬到城市里去,就是诗中说的“乐国”。搬到城市里也不行怎办呢,那就搬到郊区去,也就是“乐郊”。搬到乐郊也不行怎么办呢?那就继续搬家,继续换地方,总有一个地方是理想之地。要是有那种理想之地,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长号叹息了。

诗中的“乐土”“乐国”“乐郊”,很多书籍都直接解释为“无剥削无压迫的理想国”,这是典型的阶段级别论,即阶段级别对立轮,主张阶段级别矛盾不可调和,也不能调和,强调站队和立场,只能互相暴力专治或者推翻。《诗经》在不同的朝代有不同的解释,比如汉朝,宋朝,清朝对《诗经》的解释就有很大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是替统治阶级,贵族阶级说话的,维护封建礼教文化的。

直到几年前,我看到了诗人流沙河讲的《诗经》,他解释说,本诗中的“乐土”就是搬家换个地方,“乐国”就是搬到城市里去,“乐郊”就是搬到郊区去,说简单点就是搬家,离开当下这个地方。这个解释需要了解周朝的社会,需要有很深厚的历史、文化、考古、字源词源等学科知识。流沙河是一位诗人,自幼学习《诗经》,古文功底深厚,讲《诗经》的时候已经八十多岁了,老人家于2019年去世了。

我为什么喜欢流沙河老爷子的解释呢?对了,他讲的《诗经》很有人情味儿,即是从人性与社会制度解读的《诗经》,而不是从阶段级别立场解释的。我想想也是,一个贫穷贫苦农民,辛苦一年种的粮食都被大田鼠吃了,不但不感恩不道谢,而且认为理所应当,有什么办法呢?当然是逃离这个地方,这是很朴素很现实的做法,他们只想吃饱穿暖,有所安生罢了。而把这首诗直接解释为“要去一个理想之国”,就显得生硬,太跳了,这是后世知识分子加工后的结果了。知识分子善于把一些朴素的情感抽象为形而上的概念,这是知识分子的可怕和令人厌恶之,也很愚蠢,还有很多时候,结果是作茧自缚。

流沙河老爷子讲的就一定对吗?不一定的,他的解释,只是一家之说,至少我们知道还可以有这样一种解读。文学作品本应该有多重解读。还有一点需要记住的是,如果一个老师要求你,某个问题只有一个唯一的答案,其他的答案都是错误的,不允许你有自己的思考,这个老师一定不是什么好老师。

诗中的硕鼠,当然是比喻了,实际上写的是人,指哪些统治者阶层对普通劳动者的压迫和盘剥。

这种盘剥实际上是周朝的税赋制度的不合理,不公平,是制度问题,而不是阶段级别问题。

统治阶级对普通劳动者的剥削,本质上是制度的不公平,这点要有清晰的认识。也就是说,如果把普通劳动者放到统治阶层的位置,那么,普通劳动者也会立刻变成剥削者,这是人性。只有制度的改变,才能解决这个问题,也就是从制度上就避免特权的存在和发生,这才是核心问题。

我们来看看,当时的税赋制度是什么样子的。当时周朝有一种税,叫做“亩税”。田地分为公田和私田,公田就是天子,诸侯,大夫等贵族阶级的土地,私田就是贵族把土地租给农民的土地。农民每天要出劳役耕种公田,公田是义务劳动没有报酬的。耕种私田呢,还要缴纳十分之一的税,10%是很高的税了。这样的制度,这么高的税赋,农民负担非常重,难以承受的,就像你们小学生学习负担重一个道理。

我小时候,农民就有一种农业税,叫“送公粮”,农民要把每年收获的粮食的15.5%,甚至高达25%无偿交给国家,这是很高的税了。我记得每年入冬的时候,天没亮,各家就把粮食装上马车,去县城里送公粮。我家没有地,所以不送公粮,但是会听到来自送公粮家庭的同学说,他们家被扣了好多个“水”。“扣水”指的是扣除粮食里的水分,也就是说,如果缴纳的任务量是100斤,实际缴纳的要高于100斤,“扣水”人为操作的成分也很大。

“公粮”是必须缴纳的,是义务,无偿的。剩下的粮食农民也是不能随便买卖的,要等国家来收粮,也就是国家花钱来购买,这叫“统购统销”。但是,价格比市场价格要低得多。

除了公粮,统购统销,村里还要“提留”,提留用于村委会的开支。还有各类临时性摊派和集资,比如,修个路了,修个变压器了等等,条目很多,也要各家各户出钱。我记得村里来人,交完钱,工作人员会给一张薄薄的收据纸,上面写明收款事由,有的现在想来很可笑荒唐。再有就是前一讲〈式微〉里讲到的“出工”了。所以,那个时候的农民负担非常重,生活当然都很贫穷。

学历低,知识少,文化落后,思想愚昧,信息封闭,税赋繁重,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被捆绑在土地上,这是农民的处境和困境。他们养活着全国人,自己种的粮食自己不能优先享用和分配,还要被城里的人鄙视,瞧不起,农民很可怜。六十年代的大饥荒,饿死的基本上是农村人。

送公粮,直到2000年左右才取消。2001中国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市场被打开,农民的生活才慢慢好起来。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也干过“公田”的农活。那是我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十几岁。

那个时候学校有自己的田地,是学校的私产,每年打的粮食都归学校所有,好像好多事业单位都有这类的私产。那块田地就在我家前面,紧挨着,就是你奶奶家前面那块地,现在已经盖上房子了,用作宅基地了。每年秋收的时候,学校就会组织我们秋收,一个人负责一条垄,把苞米从苞米秆上擗下来,然后有大人用马车拉回学校,卸在每个班级的前面空地上。那些马车好像是从学生家里借来的。

就连学校种地的肥料都是来自学生家里,那时种地还用农家肥做基肥,学校每年就给每个学生摊派任务。家里有养牛养马的,就直接拉一马车粪到学校,比学校要求的任务可多多了。那时,要是看见谁的爸爸拉一大马车粪给学校,是很羡慕的。我家不搞养殖,也不种地,没有农家肥,我就每天放学后,去田地野外去拾粪,牛粪呀,马粪呀,猪粪呀,我记得好像是按重量称重,达到标准才算完成任务。

干农活很累,中午休息的时候,回家喝水吃饭,然后下午再回到地里接着干活。地里的活干完了,回到学校还要扒苞米。那个时候拖拉机还没有普及,更别说自动化机械了,农活主要是靠手工。我们一群小孩子围坐成一大圈,把苞米一个一个的扒掉苞米皮。

最后一道工序是,把苞米运到房顶晾晒。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很危险的事。我们要把桌子,椅子从教室里搬出来,搭成梯子。然后从地面到房顶,一级一级的,各有分工,像接龙一样,把苞米一篮一篮地运到房顶。我记得我做的最多的工作是站在房顶边上,接住下面传上来的玉米篮子。因为我是班长,这个位置很危险,由我来做。

装苞米的篮子是用树枝编成的,我们当时叫土篮子,除了可以装土,还可以装蔬菜,水果等等,是很重要的农具。土篮子当然也是我们从自己家拿来的。土篮子本身就很沉,再装上一篮子苞米,加上我小时候很瘦弱,每次接住土篮子都很吃力。就这样,苞米一篮一篮地全部运到房顶,同学们再把房顶上的苞米一个一个摆成苞米墙,这样可以防止苞米滚落到房子下面,看起来也很美观。当时我们还相互评比,看哪个班级的苞米墙摆得整齐结实。

干活的时候,老师是不伸手帮忙的。

学校的活干完了,就完事了吗?爸爸告诉你,没有。还要接着干班主任老师家的活。我小时候很害怕过中秋节和国庆节,因为中秋节和国庆节,正是每年秋收的时节。

班主任家的苞米地离家很远,我们先到老师家,然后老师带我们去,否则我们自己找不到在哪儿。我们很高兴给老师家收苞米,小孩子跟班主任都很亲近。我记得班主任家的地垄特别地长,比学校的要长很多,总是感觉走不到头。每个人负责两条垄,苞米秆特别高,我个子小,苞米在我头顶的位置,我得扬起手才够得着,然后用两只手抓住使劲拧,整个身体跟着一起转圈才能把苞米擗下来,有的苞米很有韧劲,我要转好几圈才能把苞米拧下来,每擗一个苞米都很费力。一个姿势干累了,就换一个姿势,跳起来,用胳膊肘往下砸,没几下没有劲了,就再换回去。

这样干活当然很慢,我经常是最后一个,擗着擗着,发现就剩我一个人了。开始的时候,还能听见同学们干活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再过一会儿就只剩下秋风刮过来,吹得干枯的苞米叶子的沙沙声了。这个时候不敢停下来,一是想快点赶上前面的同学,二是一停下来,出了一身的热汗,被秋风一吹会很冷。抬头只能看见一小块儿天空,秋季的天空是灰色的,再看看前后左右,是没有尽头的苞米秆在随风摇摆。其实还有一点害怕,心里想着同学们就在前面,班主任就在地头等着,很快就能看到他们,就继续抓紧时间干活了。脸上,胳膊上都被苞米叶子划出了口子,汗水一浸,杀淋淋地疼,这些都顾不上了。

给老师家干活,最开心的是中午的时候,因为有月饼吃。老师家的田地在村外,离家远,让这一群孩子自己回家吃饭反而更耽误时间,月饼算是给我们的奖励。累得满头大汗,坐在玉米地里,吃上一口月饼,再喝上一大碗水,别提多美了。那时还没有矿泉水,都是喝井水,老师在家里用大塑料桶装上几桶井水,用拉苞米的四轮拖拉机带到地里来。当时的月饼两毛钱一块儿,我们每个人可以领到两块儿。小孩子很好哄,吃完月饼就满血复活了,继续干活。

擗完的苞米,每隔一段距离,堆成一堆。每个人把自己的两条垄干完后,从地头跟着四轮拖拉机,把堆在地上的苞米扔进拖拉机的车厢里,这个活儿也很累。我那时还学会了给拖拉机换挡,前进和停车,同学们很羡慕我,现在想想其实挺傻的,是一种虚荣心在作怪。

给班主任家干完活,有时候还会给其他老师家干活,那些厚脸皮的老师跟班主任说一声就可以了。我记得那时候,最惬意的事情就是给学校和老师干完活了,回家开始真正的假期了,躺在家附近的苞米秆子堆上晒太阳。

讲到这里,我想起一个人,是我们小学的主任,好像姓王,叫王振东,或者王振喜,记不清了。为什么还记得他呢,因为他有次上课的时候跟我们说,小孩子应该在学校上课,秋收是重体力活,不要为了两块月饼,把身体累坏了。现在想来,这位王主任很值得敬佩,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老师。好人,就是能影响你一生的人,值得你感激敬佩的人,你会在某个时候想起他。

我现在还清晰记得他的样子。三十来岁,长方脸,直立短发,戴着茶色方框眼镜,米色西装,扎着红色领带。这身打扮在1980年代,是很新潮的了。他不是本村人,每天上下班,都会从我家门前经过,骑着自行车,棕色的公文包挂在车把上。不知道今年他多大岁数了,生活在哪里。

当然,可以梦想有一个安居乐业、劳有所值、永无悲号的地方,也就是诗中所说的“乐土”“乐国”“乐郊”。只是不要做梦,因为没有快捷方式。两年五百多年已过去,那需要觉醒,回归人性与常识。

国风·魏风·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shǔ)。

三岁贯女(rǔ),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rǔ),适彼乐土。

乐土乐土,爰(yuán)得我所。

注释:

硕鼠:一种棕毛田鼠,喜欢藏粮食。一说是老鼠。

无食我黍(shǔ):无,勿,不要。黍,黄米,是当时很重要的一种谷物。

三岁贯女(rǔ):三岁,好多年,“三”是虚数,多的意思。流沙河的观点是,这里的“三岁”就是指确定的“三年”。他说周朝有一项制度:每隔三年就是“大比之年”,这一年官方要重新登记户口,老百姓在这一年里头可以申请搬家。遮样说来,诗中说搬家到乐土,乐国,乐郊,就更有现实意义,也很符合逻辑了。贯,侍奉,养活。女(rǔ):通“汝”,你的意思。

莫我肯顾:即“莫肯顾我”,这是倒装句,诗歌里常用这种用法,用来加强情绪表达,有时也为了押韵。莫,不,没有,表是否定。顾,顾,照顾,顾及。

逝将去女(rǔ):逝,通 “誓”,发誓。去,离开。适,往,到。

爰(yuán)得我所:爰:乃,就,才是。所,住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

三岁贯女(rǔ),莫我肯德。

逝将去女(rǔ),适彼乐国。

乐国乐国,爰(yuán)得我直。

注释:

德:感激。

爰(yuán)得我直:直,通“值”,价值。这句话的意思是,自己的劳动成果才能归自己。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

三岁贯女(rǔ),莫我肯劳。

逝将去女(rǔ),适彼乐郊。

乐郊乐郊,谁之永号(háo)?

注释:

劳:慰劳。

永号(háo):哀号,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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