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山下富春江
文/陆生作
【一】
韦庄有诗云：“钱塘江尽到桐庐。”怎么就忽略了富阳呢？以前觉得是个写作手法问题，比如元代张雨道士的“桐君山下一区宅”、清代周芸皋的“家住梅花九里洲”、民国郁达夫的“家在严陵滩下住”，都不是一比一的写法，都与现实有一段距离。
前些天，建德人杨斌教授为新作《江南以南》来杭做活动，宋兄约吃饭。席间杨教授提到，在以前钱塘江潮水一直可以涨到严州。忽然对韦庄的“钱塘江尽到桐庐”有了新的理解，更合适的理解是“钱塘潮尽到桐庐”。于是，对《水经注》里关于“谷水”的理解也打通了。谷水从太末（龙游）来，入钱塘县。这一直是个不好理解的问题，因为它错了。谷水当然一直流到钱塘县，但是三江口就在建德梅城，谷水就在这里注入了富春江，怎么会“浙江又东北流至钱塘县，谷水入焉”呢？应该是“浙江又东北流至富春县，谷水入焉”才对。但从钱江潮的角度去理解，就自洽了。
几千年来，钱塘江的主干基本还是这么一个轮廓，但入海口的变化、钱江潮的变化、一些小支流的变化，还是挺大的。今天杭州钱塘江两岸，在那时候都是水面，包括西湖都是个潟湖，秦始皇去会稽，至钱塘，临浙江，为风浪所阻，西行百二十里才得以渡江。小学里就有课文《观潮》，但已是去盐官观潮了。宋代的时候，杭州六和塔下也是观潮的好地方，有好多弄潮儿，热热闹闹，甚至在富阳的鹳山都设有观涛所。因为入海口的变化，从古至今，钱塘江涌潮的整体趋势是不断下移的。北宋刘克庄的“惟有浙江潮事好，肯随逐客到严州”，早已被富春江大坝拦住了去路。南宋杨万里的“海潮也怯桐江净，不遣潮头过富春”，到今天，还是可以在富阳江上看到小小涌潮；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研究下钱塘江的“潮流界”和“潮区界”，能感受到沧海桑田。
唐《元和郡县志》载：“渐江，一名浙江。”渐江也到梅城三江口，所以，我们基本能够勾勒出汉代钱塘江的大致面貌，谷水和渐江从两个源头奔来，在梅城相汇，然后一水东流。它是浙江境内最大河流，也是“浙江”省名的来源。
【二】
本文要梳理的主要内容是，从梅城三江口到萧山闻堰三江口，在这一段江域，在历史上，从哪到哪被称作富春江。主要有三种说法：
第一种，从梅城三江口到萧山闻堰三江口，都称富春江。
理由是，这条江贯穿整个古富春县。江以县名。这是一种惯常的做法。在《越绝书》《吴录》等成书早于394年的古籍中，就已经存在“富阳里”“富阳浦”等名称，《越绝书》的成书时间更是早于225年，说明在避阿春太后讳之前，在孙吴拆分古富春县之前，就已经存在并使用“富阳”这一词组，这个“阳”取山南水北之义，表示它们处在江水之北岸。
从梅城到闻堰为富春江这个说法，也符合当下科考后的地理说法。2016年《浙江省河流手册》载：“钱塘江是浙江省第一大河，是中国名川之一，以其雄伟壮观的涌潮闻名古今中外。钱塘江在历史上名浙江，浙江省因此而得名；此外还有淛河、渐水、渐江水等名称。钱塘江发源于安徽省休宁县龙田乡江田村，河源位于北纬29°29’7.6″，东经118°12’9.0″，河源高程858m，流域最大高程1782m，流域地势西南部高、东北部低，干流总趋势为西南东北向。干流河段名称有：安徽省境内称龙田河，开化县华埠以上称马金溪、金溪，开化县华埠至衢州双港口称常山港，衢州双港口至兰溪横山下称衢江，兰溪至梅城称兰江，梅城至东江嘴称富春江，梅城至桐庐称桐江、七里泷，富阳渔山以下至杭州闸口称之江。通常将富春江水电站至东江嘴称为近口段，东江嘴以下至海盐县澉浦与慈溪市西三闸连线称为河口段，海盐县澉浦与慈溪市西三闸连线以下至上海市南汇区芦潮港闸与浙江省宁波市镇海区外游山连线称河口湾，习称杭州湾。”
第二种，从桐庐富春山到萧山闻堰三江口，称富春江。
为什么从桐庐富春山开始？因为有说法认为，“富春江”的名称来源于东汉名士严子陵隐居的富春山。这在黄宗羲（1610-1695年）的《今水经》中讲得很明确：“……至严州府城南与歙江合浙水；又东，至富春山，为富春江；又东，至桐庐，桐江北来注之……”
第三种，富阳县境内的浙江，称富春江。
这种说法当然是正确的。因为富阳县由富春县改名而来，而富春县本就是古富春县的一部分，它继承了古富春县的县名。
但如果说，只有富阳县境内才有富春江，桐庐、建德没有富春江，这是不对的。
一条江流经多个县，县与县之间的界限把一条江切割成了几段，每一段在各县志中都有属于当地的名字，各扫门前雪，比如富春江建德段叫建德江，富春江桐庐段叫桐庐江（桐江），富春江富阳段叫富阳江，这是最原始、最朴素的“就地命名”原则。
因为富阳县是从富春县改名而来，自然也可称富春江；甚至，还可以另取名称，比如富春江富阳段也称会江，源于富阳令程珌。
但是，这里要搞清楚的是名与实的关系。梅城至东江嘴称富春江，对应的是古富春县；富阳段称富春江，对应的是225年拆分后的富春县。虽然都叫“富春江”，名称相同，但背后对应的来源不同。
【三】
从古籍中找一些带有富春江、富阳江、桐庐江、建德江的诗词文章。
唐（618-907年）
唐代权德舆（759-818年）有诗《早发杭州，泛富春江寄陆三十一公佐》，有序《送睦州李司功赴任序》，序中有句：“富春江、鱼浦潭纪行之诗，与郡中坐啸主诺之谣，吾知之矣。”
唐代罗隐（833–909年）有诗《秋日富春江行》：“严陵亦高见，归卧是良图。”应该是罗隐归附吴越王钱镠后所作。
柳宗元（773-819年）《哭连州凌员外司马》：“寂寞富春水，英气方在斯。”凌准（752–808年），字宗一，唐代新城县（今富阳新登）人，系三国东吴大将凌统的后裔。新城县与富阳、桐庐交界，将台山附近短短一段江面，属桐江。
唐朝韦庄（约836–910年）有诗《南游富阳江中作》。应该与“钱塘江尽到桐庐”的《桐庐县作》同一时期。
唐朝许浑（791–858年）有诗《寄桐江隐者》：“潮去潮来洲渚春，山花如绣草如茵。严陵台下桐江水，解钓鲈鱼能几人。”
陆龟蒙（？—约881年），《钓车》诗：“小轮轻线妙无双，曾伴幽人酒一缸。洛客见时如有问，辗烟冲雨过桐江。”
张又新，唐元和九年（814年）考中进士状元；元和十二年（817年），他又博学宏词科第一名；元和十三年（818年），再中贤良方正科第一名。因此被称为“张三头”。他的《煎茶水记》：“及刺永嘉，过桐庐江，至严子濑，溪色至清，水味甚冷，家人辈用陈黑坏茶泼之，皆至芳香。”文中还记了茶圣陆羽的说法，“庐严陵滩水第十九”。所以，后来钓台有个亭子叫“天下十九泉亭”。
孟浩然（689–740年），《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个太有名了，以一敌十。
举了这几个例子，也就是说，在唐朝的时候，富春江（富春水）、富阳江、桐庐江、建德江这些说法，都是同时在使用的。时间往后，相关的诗文数量就多起来了，毕竟离我们时间越近，所存的史料就越多。
【四】
下面选了五首诗。第一首，与富阳有关的“富春江”。其他四首，是带有比较明显特征的、与桐庐有关的“富春江”。
（1）答仁一初禅师次韵
[元]张昱
富春江头风浪稀，富春山里薜萝垂。满前明月为谁好？中有高僧劳我思。意适定同鱼跃处，神清多在鹤鸣时。仰承山偈难酬答，不是张衡懒赋诗。
仁一初禅师。守仁，字一初，富阳人，住持灵隐，洪武中征授右善世。明代僧录司中的官职名，分“左善世”和“右善世”，是掌管全国佛教事务的最高僧官之一，秩正六品。
杨维桢有诗《赠妙智寺仁一初》。《康熙富阳县志》载：“妙智寺，县西南五十里，善政村永安山之阳。”黄公望在富阳的隐居地，应当在永安山一带。
（2）过富春江
[元]钱宰
溅溅桐江濑，白石粲如语。上有子陵台，下瞰富春渚。
（3）送方天瑞钓台山长
[元]杨载
富春江上钓台高，傍筑书堂处俊髦。要为乡闾施教化，更因山水畅风骚。齑盐供养宁嫌薄，朱墨研磨肯惮劳。至日菊花黄满地，淋漓觞酒任君操。
（4）钓台行送韩郎中守严州
[明]方逢时
富春江上山无数，惟有钓台名独奇。羊裘老人去已久，至今草木无尘缁。汉署仙郎乘五马，露冕遥过钓台下。绝壁云开锦绣屏，澄江天净虹霓挂。日暇登临罗从宾，啸歌声里万家春。好将物色观鱼鸟，怕有当时把钓人。
（5）子陵祠
[明]汪九龄
富春山下江水清，富春江上客星明。故人尤衮当天汉，严子羊裘还钓耕。七里遗祠孤像在，千钧扶鼎一丝轻。停舟欲荐无苹藻，目断烟波感慨生。
【五】
唐代《元和郡县志》（813年）载：“浙江，在县南一百四十步。桐庐江，源出杭州于潜县界天目山，南流至县东一里入浙江。严子陵钓台，在县西三十里，浙江北岸也。”
到康熙初年，黄宗羲的《今水经》也记得很清楚：“……至严州府城南与歙江合浙水；又东，至富春山，为富春江；又东，至桐庐，桐江北来注之……”
《元和郡县志》和《今水经》的记载是一致的，即富春山（钓台）下的是浙江（浙水、富春江），出桐君山的是桐庐江（桐江），源自天目山。我个人是倾向于这种命名法的。为什么呢？
因为桐庐之名源于药祖在桐君山大桐树下结庐，桐君山下的水流，自然与桐君山有关，所以在古富春县时期，桐庐境为桐溪乡也是这个道理。它有好几个名称：桐溪，这个名比较古老；庐溪，也古老；桐庐江，自然是黄武建县之后得名；桐江，是桐庐江的简称；分水江，应该在析桐庐地建分水县之后；清溪，原因是它的水质清澈，桐君山下合江处有江水一清一浊的风景；还有横江、横港，应是从桐庐方言而来，方言中江、港音近，所以也称分水港。
富春山下的江，自然称富春江最合适。
这样的话，桐君山对桐庐江，富春山对富春江，就很配。
但是，我在本文第三部分列出的唐代诗文中，已经把桐庐江（桐江）与严子陵钓台关联起来了——“严陵台下桐江水”，“过桐庐江，至严子濑”。因为诗文作者不是本地人，也不需要研究地理，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江流的名字，他们清楚的只是到了哪个县境，然后在县名后面加了个江而已。慢慢地，约定俗成，叫的人多了，名称便定下来了。
所以，取名关键还是得用，得叫得响亮。
【六】
在看史料的过程中，发现两个有意思的点：
第一个点来自《浙江全省舆图并水陆道里记》：“打石山南，富春江自严州府桐庐县流至此入境。”在这本书中，作者想表达的本义是桐庐段叫桐江，富阳段叫富春江。但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吗？我想到吴均的《与朱元思书》：“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把这两句话比较下：
（1）富春江自严州府桐庐县流至此入境。
（2）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两句话都是“自……至……”结构。如果（1）句中，富春江不包括桐庐县，那么（2）句中，“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自然也不包括富阳了。
类似的表达，如：马如龙《杭州府志》：“富春江，自桐庐经富春，入钱塘。”曹学佺《大明一统名胜志》：“《地里志》云：富春江，自桐庐经（富阳）县界，入钱塘，盖浙江之源也。”
正确的表述应该像《重修浙江通志稿》中那样：“桐江自此（指大桐洲）以下入富阳县境，改称富春江。”这样就非常清晰。
第二个点就是来自《重修浙江通志稿》。它把“桐江自此以下入富阳县境，改称富春江”这个意思讲得很清楚，但它对“富春江”这个概念的理解，既有我在本文第二部分讲到了第三种，也有另外一种。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它是这样表述“方干宅”的：“方干宅，在富春江东，白云源。今地名方家边。”白云源在桐庐县境，在严子陵钓台附近，它所讲“富春江”自然是富春山下富春江。
我把这两个点拿出来讲，还是那句话，不要书上写什么就信什么，用逻辑想一想。比如《富阳县志》记载，南唐李煜的墓在富阳。当年夏承焘作《南唐二主年谱》，富阳夏君朴山就从县志上把李煜的墓志抄给夏承焘。夏承焘看了，说“记事与史籍大异”，“为谐噱之助，不足辨也”。
【七】
新安江-富春江是“富春江-新安江-千岛湖”国家级风景名胜区（简称两江一湖）组成部分。众人拾柴火焰高。
最后，放一首《富阳民谣》：富阳江之鱼，富阳山之茶。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昊天胡不仁？此地亦何辜。鱼胡不生别县，茶胡不生别都。富阳山何曰摧？富阳江何日枯？山摧茶亦死，江枯鱼始无。山难摧，江难枯，我民不可苏。
再放一首《登富春江上南楼》，有兴趣的读者可以逻辑一下，这“南楼”在桐庐，还是在富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