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流
复读着一条河的流向,其实是在复读着自己的动向。
南山融雪在河道里醒来,每道波纹都是时间书写的行草。
它带着黄土地的胎记,将山峦的私语翻译成粼粼波光。
而我呢?河水带着我的问号,继续向前奔流。
步 道
它躺着、平着,是为了生命与生命的衔接。从这个意义上讲,它的躺平,其实就是一种站立。
彩沥青铺就的蜿蜒琴键,晨跑者踏出轻快节奏。这大地谱写的五线谱上,每个脚印都是跃动的音符。
步道,一条河的丝巾。维系,让一个生命解读着另一个生命的内涵。
绿 树
它们立于河的两岸,如同哨兵站于哨位。哨兵立于哨位,是为了制止下一场战争,杨柳立于两岸,是为了迎接下一场风雨。
柳枝蘸水写下春汛的密信,杨树挺直腰杆守护河岸。它们的根系在泥土下紧紧相握,构成另一种不言语的河流。
我愿意在河的岸边,站成或杨或柳的树。
旗 帜
在她们的内心里,无论是流动还是凝固,鲜红是永远不变的生命底色。
红绸在灯箱里保持飘扬的姿势,如同被定格的火焰。夜幕降临时,它们会与星河互致敬礼,完成天地间的对话。
旗帜,就是方向。我的目光一丝不苟地注视着她。
行 人
当一条河流有了脚步的律动,那么这条河一定是幸运的。所以,母亲河是互动的,要不谁来喊一声“妈妈”。
穿运动服的少年、搀扶而行的银发夫妇、追逐风筝的孩童——他们是河岸生长出的会走动的花朵,比任何风景更鲜活。
把脚步交给河流,如同将命运托付给宇宙。奔走,就是一种远行。
松 塔
从完成一次自由落体运动后,它就找到了向上的路径,春天的故事,不是只讲给春天。
褐色鳞片包裹着深山记忆,坠落时惊起一地秋声。这些松树写给大地的信笺,总被松鼠当作越冬的字典。
我捡起它,就捡起了秋天。秋天也在收藏着一条河的来龙去脉。
波 涛
河依旧,涛声依旧,波却在涛声中唱着欢乐的歌。
水流在转弯处与岩石争辩,溅起的银珠是它们互不相让的论据。永恒的辩论场上,没有输赢只有奔涌。
或许我就是这涛声中击响的一朵浪花,开多久不重要,只要盛开就足矣。
石 头
做不了中流砥柱,也不会做绊脚石,急流中梦一样真实、坦然。
青灰色脊背时隐时现,是河床浮出水面的呼吸。亿万年的沉默在此刻与我相遇,每道斑纹都是地质年代的胎记。
我盯着那块石头,忘却了滔滔河水,就像我在思考中,忘了昨夜梦里闪现的诗句。
树 叶
即使是悲歌,也会唱成生命的绝响。

杨树叶以旋舞姿态告别枝头,金色船队载着季候的敕令航行。它们最终停泊在岸边的样子,像极了大地睁开的无数只眼睛。
当我把河边的几片落叶放在手中凝望,刹那间,我也蜕变成一枚秋叶。此刻,不是我看着它们,而是它们让我加入了它们的队伍。
蓝 天
河流把一部分颜色交给天空过滤,天空还颜色于河流,蓝色的畅想,不只在大江大河。
树叶筛落的天光碎成蓝琉璃,云朵是漂洗过的棉絮。此刻的蓝如此慷慨,让人想起母亲抖开染布的模样。
行走中,我在找寻着水天一色,还有“瓦蓝瓦蓝”的文字。是不是附近的废弃水泥厂,将瓦蓝偷走了?瓦蓝却慢慢回到了我的头顶。
鲜 花
我走近河流,河流已远;我走进花丛,花儿已开。那么,我走进夜色,夜的花朵,开满世界。
格桑花在风中学跳圆舞曲,野蔷薇把香气叠成小舟放入河心。这些细小的绽放,原是泥土写给阳光的情诗。
花朵不语。它只为一条河绽放。年年如此。我们脚步留下的印花能年年如此开放吗?
石 桥
河是桥的呼声,桥是河的咏叹。我在桥头寻找着岁月的痕迹,倾听便是问道。
拱形脊背驮起春秋代序,青石栏板刻着岁月齿痕。它连接的不只是两岸,还有清晨与黄昏、往昔与未来。
有河必有桥。我相信,这座与二道河命运息息相关的桥,是连心通肺的。
门 当
看着门当,我想到了户对,但,我没有想到婚姻。我抚摸到了这个世界的对立统一。
石鼓静听流水古调,雕花门楣挽住唐宋月光。现代人用仿古构件搭建记忆的锚点,让乡愁有处靠岸。
我不由地在问,在这条河两岸不多的建筑中,为什么有一处古香古色的朱红大门,而且有一对卧于门侧的门当?是无意间的巧合?是设计者暗藏的心思?还是某位人物的谐意?无须猜忌揣度,可能二道河知道。可能门当了就户对了。
门 楼
走在门楼下,何必去低头。我的目光在近处的水、远处的山。南禅寺的钟声响起,难道不是佛音悠远、警钟长鸣?
沙石大门敞开四季卷轴,树枝挑起流云与雁阵。穿过这座门楼仿佛穿过时间隧道,清涟公园里藏着整个晋西北的春天。
每每走在“南山下”,就不由得想起王维老人家“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诗句。南山依旧在,禅意心中留。门楼下,我的目光被远山挡住折回,不,是被一处白石拥抱的“神武”二字牵制。禅意已砌在字意里。
晚 霞
二道河把最浪漫的诗篇交给天空,天空便成就了晚霞。我在晚霞的映照下,试图把自己塞进云层。
西山忽然披上金红绸缎,云朵焚作漫天鹅绒火焰。晚照给二道河斟满葡萄酒浆,连流水都学会了微醺的舞蹈。此刻所有行人驻足成剪影,霞光在他们眼睫上种植彩虹——这天地最盛大的谢幕式,每日如期上演却永远崭新。
正是,余晖斜照小河边,落日熔金映满天。 波光粼粼随风舞,宛如仙境在人间。
心 情
把心情交给一条河,心胸就宽广。此刻,我就是二道河里的一粒沙子,沙子的脚步随河流奔腾万里。
脚步渐慢成河水的节奏,胸膛里涨起温柔的潮。原来最深的宁静不是万籁俱寂,而是万物欢唱时心仍澄明如镜。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夜更深了。我转身往回走,河水依旧流着,从容不迫,不问来者何人,也不问去者何意。它只是流着,从古至今,从此地到远方,带着故乡的悲欢,汇入更大的河流中去。
人生大抵如此,我们都是在水上行走的人,看似踏在实处,低头一看,却只见水流漫过脚背,一去不返了。
结 束 语
镜头截取的十六帧光景,终不及河风拂过脸颊的温度。那些未入画的涟漪仍在石桥下荡漾,如同未说尽的话语都沉入河底,变成滋养故土的永恒脉搏。
当我们合上这本水的相册,松塔落地的声音、杨叶飘旋的弧线、浪花叩击岩石的节奏,早已在血脉里建成另一条奔流的二道河——它通向所有出发的地方。
2025年9月10日于故乡二道河
图片摄影|吕凤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