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俨少对水的表现,经历了从传统汲取到自我创新的过程。传统山水画对水的描绘有着成熟定法:工笔设色者常以细密线条勾勒水纹,而写意一路则多借留白或简单线条暗示水流。陆俨少初习山水时,自然深研过这些古法。然而,随着他对自然观察的深入——特别是三峡之险、峡江之急,传统水法在表现水之奔腾、回旋、飞溅时的凝滞与拘束便愈发明显。

陆俨少笔下的水,其生命力的核心在于那无与伦比的动态之美。他深谙“势”在山水中的灵魂地位,其水法尤为强调对水之流动、力量与节奏的捕捉。他画水,常以回环往复、连绵不绝的线条构成,这些线条并非简单的平行排列,而是充满弹性、张力和速度变化,如《峡江图》中,江水翻滚奔涌,线条回旋激荡,其笔势如龙蛇游走,回环往复中暗含万千变化,形成强烈的视觉流动感。他更善用“留白造势”,以纸之素白为浪花飞沫,在墨色与水纹间制造出激烈的碰撞与张力,使画面形成强烈的节奏韵律。这些水纹线条的疏密、起伏、疾徐,皆如音乐般具有清晰的节奏感,让人仿佛能听见江水的咆哮或溪涧的潺湲。水在陆俨少笔下,不再是一汪死水,而是天地间充满动感与生命节奏的呼吸。
陆俨少之水所蕴含的动感,并非孤立存在的视觉现象,而是画家心源与宇宙气息交融的产物。他深研画理,提出了著名的“四三三”构图法,将画面空间进行辩证分割,为水的流动留出气息回旋的通道。这不仅是形式经营,更是一种对宇宙生命节奏的深刻把握。他深信“山水之要,宁空勿实”,画面中的留白与水的流动息息相关,是气息流转的所在,是“道”在画面中的空间显影。其水法中的动感,正是这天地之气运行不息的视觉化呈现。
陆俨少曾言:“画云水,用笔贵在流动之中有凝重之意,既活且厚,方为高手。”此语道破其水法精髓——在捕捉水的灵动奔腾之势时,始终追求一种内在的沉雄与厚度。这种凝重的生命质感,源于他对造化精神的深切体悟。他笔下的水,无论三峡之激流,抑或江南之烟波,皆非徒具其形,而是灌注了画家对自然伟力与生命韧性的深沉礼赞。其水纹线条的遒劲力道、墨色的饱满层次、整体气势的磅礴,无不透露出一种深沉雄浑的生命力量。观其《杜甫诗意册》中的水景,激流勇进或波澜壮阔,皆非柔弱无骨,而是在奔腾流转间蕴含着一股不可阻遏的沛然生机与浑厚底蕴,水纹线条饱含韧劲,墨色层次丰富厚重,整体气魄宏大,如黄钟大吕,奏响的是自然生命深沉雄浑的乐章。
陆俨少画水,是一场对传统水法的革命性突围。他将水从背景推至前台,赋予其独立而鲜活的生命;他打破成法,以卧笔中锋、回环线条与计白当黑,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动态视觉表现;他将水的流动节奏与天地气息、宇宙大道相贯通,使每一道水纹都成为宇宙生命律动的印记;他笔下的水,在奔腾激越中蕴含深沉的力量,凝练着对自然伟力与生命韧性的崇高礼赞。
当我们在时光之岸驻足凝望陆俨少画幅中那些奔腾不息的水波,目光所及处,非但见水,更见其魂魄——那些笔锋转折处的生命震颤,墨色浓淡里的宇宙呼吸,线条回旋中的天地节奏。在陆俨少的水墨天地里,水纹不再仅是描摹自然的笔痕,而成为了生命律动本身在宣纸上的永恒印记,以无声的奔涌,诉说着存在本身那最古老、最深沉、最激越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