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1185】 

风雪中,雪莲照常开放,那是生存的奇迹,也是高寒中一束不屈之花的生命之光。

一个人骨头最硬的时候,是面临巨大痛苦和灾难,泰山压顶不弯腰,在向死而生中不屈不挠,顽强向上,傲然挺立;一个人精神最亮的时候,是面对民族危亡依然生死不顾,滴血凝钢,舍身追求真理,向着光明和爱,发出坚强的声音和光芒。

在中国现代史上,抗日战争不仅是一场抵御外侮的军事斗争,更是一场全民族的精神觉醒。在这场关乎国家存亡的伟大抗争中,中国的一切爱国志士、民众并肩作战,共同谱写了团结救国的壮丽篇章。

冯友兰生于1895年,唐河人,早年留学美国,师从杜威等哲学大家,归国后成为清华大学哲学系的奠基人之一。然而,1937年卢沟桥事变的炮火打破了他平静的学术生涯。面对日寇的侵略,冯友兰与众多知识分子一样,毅然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在颠沛流离中播洒文化火种,在战火纷飞中培育民族希望。

“七七事变”爆发,抗日战争全面展开。随着北平、天津相继沦陷。1938年,国立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的师生们被迫踏上南迁之路,组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南迁途中,众多名师硕儒颠沛流离,历尽艰辛,但是,即便在这样的艰难困苦中,他们也没有停止对中华文化的深研与覃思。其中就有“边关断臂”的冯友兰先生。从长沙前往昆明的途中,冯友兰和清华大学的几位教授结伴辗转经过广西的凭祥县。当车辆经过狭窄的城门时,司机叮嘱,千万不要把手放在车窗外,以免发生危险。当其他人遵嘱而行时,冯友兰正陷入沉思。只听“咔嚓”一声,先生放在车窗外的左上臂撞到了城墙上,骨折了。对于这段经历,冯友兰先生颇有感慨,并有诗作记:“水尽山穷路迂环,一车疾走近南关。边墙已满英雄血,又教书生续一斑。

到昆明临建校址后,由于经费极度匮乏,设计方案一改再改,教舍从现代化的高楼变成茅草屋。西南联大的校舍,除了图书馆和食堂是砖木结构外,教室仅有铁皮屋顶,学生宿舍则完全是茅草屋。下雨时,铁皮屋顶叮咚作响,常常压过教授的讲课声。

教授、学者们的生活,更不是清贫,而是清苦,甚至有连个鸡蛋都吃不上,还有挨饿日子。冯先生从蒙自回校后,先住校园,校园被炸,为防空袭又疏散到小东城角防空洞旁;后不久,再次疏散到城北郊龙泉镇龙头村,开始奔走于学校与家之间。平时在学校上课、办公,住在城里,周末才回家。进城来往,都是步行。他常与闻一多、朱自清两位清华同仁一起回到龙头村。一次,在同闻一多由城内走回龙头村时,他们顺着河堤的林子,一边走一边谈论,走了两个钟头,到家了,话还没有谈完。

被迫过着疏散乡间的生活,冯友兰写了《联大被炸以后》一文,表达鲜明的见解。冯友兰说:“他们(指日寇)如此重视吾们的大学,实在使我们在大学中底人,’受宠若惊’。这可见我们的工作,对于国家民族,是’功不唐捐’,这很可予我们以很大底鼓励。”

西南联大八年,大个子、长袍马褂、黑长须、戴着眼镜,背着八卦黄布包袱,伴有口吃的冯友兰,曾是校园一景。

冯友兰就曾在炸弹坑里坚持授课、演讲,这种特殊的教育场所,成为中华民族不屈精神的象征。他曾在布告中引用《左传》中的话对学生们说:“不有居者,谁守社稷?不有行者,谁扞牧圉?”无论是投笔从戎还是坚守学业,都是抗战的重要组成部分。

联大校歌的创作阶段,冯友兰作为校歌校训委员会主席,满怀爱国热情、报国壮志,为校歌写了勉词——

“西山苍苍,滇水茫茫。这已不是渤海太行,这已不是衡岳潇湘。同学们莫忘记失掉的家乡,莫辜负伟大的时代,莫耽误宝贵辰光。赶紧学习,赶紧准备,抗战、建国,都要我们担当。同学们要利用宝贵的辰光,要创造伟大的时代,要恢复失掉的家乡。”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冯先生与其他教授一道,以“刚毅坚卓”的精神,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人才,为中国抗战和未来的建设储备了宝贵的人力资源。

正是这所在民族存亡之际诞生的特殊大学,虽然仅存在811个月,却创造了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迹——在她的茅草校舍中,走出了2位诺贝尔奖得主、8位“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171位两院院士。

冯友兰作为西南联大的重要教授和领导者之一。不仅承担繁重的教学任务,还积极参与学校的行政工作,并为战时中国抗日军民提供精神支撑。

烽火连天中,冯先生接连出版了“贞元六书”,建立了自己的“新理学”体系。该体系的核心观念,一是“两个世界”,即一个真际世界又称“理世界”,一个实际世界。二是“四个境界”,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一方面,“贞元六书”所构建的“新理学”体系肯定中国哲学主流,力求汇通中西,对传统思想“继往开来”。比较完整地综合了中西哲学,对理论思维的发展起到了促进作用。另一方面,“贞元六书”中充满着取得抗战胜利的信心,满怀着实现民族独立、国家富强的初心,洋溢着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热烈的爱国主义情怀。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先生以笔为剑,捍卫着真理尊严。他的哲学思想,如同璀璨星辰,照亮了无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心灵,给予人们以力量和希望。他的哲学史著作《中国哲学简史》《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史新编》更是系统地归纳总结了中国哲学,对中国哲学的普及教育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冯友兰先生在95岁生日时自拟了一副对联:“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基本概括了他一生的学术活动,也代表了他一生的学术贡献。

先生深知,抗战不仅是军事上的抵抗,更是文化上的坚守和政治上的革新。他在《新理学》等著作中强调“中国文化的现代化”,主张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吸收西方文明的精华,这与民盟追求民主、团结、进步的理念高度契合。他积极参与民盟的政治活动,呼吁结束国民党一党专政,建立民主联合政府,为抗战胜利后的中国谋划一条光明的道路。

【中州作家】水兵:烽火不眠:抗战岁月中的冯友兰

抗战胜利后的19464月,在联大即将北返复校之际,校方决定在原址立碑纪念。这座具有历史意义的纪念碑由冯友兰撰文、闻一多篆刻、罗庸书丹,被誉为“三绝碑”。碑文1100余字,纵古论今,激情飞扬 ,气韵流畅,才情激荡,不仅记述了三校南迁的艰辛历程,更表达了对抗战胜利的喜悦和对民族未来的信心。文中洋溢的爱国热情和豪迈气概,至今读来仍令人振奋。

“我国家以世界之古国,居东亚之天府,本应绍汉唐之遗烈,作并世之先进,将来建国完成,必于世界历史,居独特之地位。盖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旷代之伟业,八年之抗战已开其规模、立其基础。今日之胜利,于我国家有旋乾转坤之功,而联合大学之使命,与抗战相终始,此其可纪念者一也。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此其可纪念者二也。

万物并育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斯虽先民之恒言,实为民主之真谛。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获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此其可纪念者三也。

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还我河山,宋人之虚愿。吾人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间,收恢复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此其可纪念者四也。”

八年抗战,西南联大“与抗战相终始”,肩负了文化传承和人才培养的重任。他们以自己的行动和言行支援着抗战,用自己的方式捍卫着中华文明。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绝非虚言,中华文明有绝境中抗争生存的决心和能力,也有面对困局革新自我的勇气。

对比晋人空余《哀江南赋》、宋人徒呼“还我河山”、南明遗民哀叹“风景不殊”,包含西南联大在内的第四次南渡,却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成功击退了外来侵略者,收复失地,实现了“南渡北归”。

在冯友兰先生看来,这不但打破了中国历史上三次南渡成绝响的宿命,而且灭顶灾难中涅槃重生,实在是一件值得铭刻的大事件,他用了“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的典故,表明这不仅是地理的收复,更是文明的胜利。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惟我国家,亘古亘今!”

冯友兰在抗战中的烽火岁月,是学者、教育家、民主战士三重身份交织于一身。他不仅以哲学思考民族命运,更以行动投身救国事业。他的选择代表了民盟先贤的共同特质:既有深厚的学术修养,又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既关注民族文化的存续,又致力于民主政治的推进。

抗战岁月是中华民族生死存亡浴血抗争的至暗苦难,也是迎接新生民族复兴的可歌可泣经历。今日之中国,一定意义上是抗战胜利之胜利续篇。抗战时期,冯先生风集云聚,如日中天,是一生最动荡流离,也是最出彩,最辉煌的一段岁月;也是他一生知识分子风骨、精神思想光芒最耀眼最高光时刻。如先生所言“在抗日战争时期颠沛流离的近十年生活中,我写了六部书……颠沛流离并没有妨碍我写作。民族的兴亡与历史的变化,倒是给我许多启示和激发。没有这些启示和激发,书是写不出来的”。“如同一条河,在平坦的地区,它只会慢慢地流下去。总是碰到了崖石或暗礁,它才会激起浪花。或者是遇到了狂风,它才能涌起波涛”。冯先生的《贞元六书》就是这哲浪慧波。可以说,抗战国难成就了冯友兰哲学。冯先生对中国文化坚定自信和深邃眼光,坚信抗战必胜的文论与毛泽东《论持久战》思想可谓异曲同工。 

在电影《无问西东》中,当那些闪耀的名字——包括冯友兰、闻一多等民盟先贤——在片尾彩蛋中被一一道出时,观众无不肃然起敬。这些名字背后,是一个民族在最黑暗时刻仍然坚守文明火种的伟大故事。

冯先生曾言:“哲学的任务不在于给人知识,而在于提高人的境界。”在民族危亡之际,他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境界”。他的爱国情怀、勇于担当的精神,至今仍激励着我们前行。仰望先贤,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段历史,更是一盏照亮未来的明灯。

今天,回望冯友兰先生在抗战烽火中的经历,我们看到了一位知识分子在民族危亡时刻的完整形象:作为教育家,他在极端困难条件下坚持办学;作为学者,他构建中国哲学体系以振奋民族精神;作为民主人士,他为中国的政治进步奔走呼号。

我们缅怀冯友兰先生的抗战岁月,不仅是为了铭记历史,更是为了汲取精神力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每个人应当赓续为黑暗燃灯、为民族请命,为推动人类文明进步不惜献出一切的知识分子精神血脉,继续发扬“奔走国是、关注民生”的优良传统,做一个追求真理、向往光明,为民族卓然屹立争光的人。

如今,先生老家祁仪的青山绿水中,先生亲植的那一株银杏仍郁郁葱葱,秋天里,一地金黄;一簇簇茁壮的腊梅,冬雪里,正放出阵阵幽香。

万山丛中一点红,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中华民族血脉中,应该永远继承和发扬那一缕不屈的殷红和卓然傲骨。

像伫立山顶崖岸的雪莲花,即便山裂雪崩,也要绽放出生命中那属于自己的花!

作 者 简 介

水兵著名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理事,已出版作品12部。《奔流》文学奖《莽原》文学奖获得者。现任南阳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南阳大文化院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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