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兴办硫酸铔厂是近代中国的一件大事，“平和时代可为农田肥料之泉源，一旦国有缓急则改造军火以效力于疆场”，被列入1931年南京国民政府公布的十项实业计划。范旭东主张硫酸铔厂应由中国人自己来办：“如此基础工业，关系民生国计至切，安可假手外人。”化工专家侯德榜在范旭东的委托下，亲自率队前往美国购买设备、学习技术和培训人才。仅是厂房设计一项，“全厂图样共七百余种，由设计之公司代发问价及工作说明之信件，不下三万余封，中国化学工业史上，堪称空前盛举”。

抗战前“永久黄”团体合影（左六为范旭东，左七为侯德榜）

初建时厂里便不惜重金、采购了当时最先进的设备，仅氮气合成器就有“六十四吨重，七十多尺长”，永利公司用自己设计制造的起重机将其从轮船上吊装上岸，顺便创造了当时中国重大机件的起重之最。

在码头上吊装南京永利铔厂重型设备的场景

1937年2月5日，耗资1200万元的永利铔厂正式投产，它打破了中国市场上的硫酸铔全为代销的外商产品的局面，为中国的农民提供了物美价廉的化学肥料。不仅改变了区域的工业生态，甚至直接影响了后来百年间的城市格局发展。就在工厂投产仅6个月、爱国实业家们打算大干一场的时候，七七事变爆发。

永利铔厂高压部

1937年8月21日一大早，6架日机突然飞临铔厂，投下5枚炸弹，幸而都落在了江中。空袭过后，范旭东马上给工厂发去了电报：“吾辈当以最大忍耐与信心，克服一切困难，为祖国化工尽瘁至敌人屈服而后已，幸毋悲愤，仍当努力恢复工作。”9月27日上午，9架日机再次轰炸永利铔厂，16枚炸弹从天而降，铁工和木工两车间瞬间被炸毁大半，主厂房幸得无恙。10月21日正午，多架日机再次飞临铔厂，扔下18枚炸弹，巨大的爆炸声响彻江岸。厂房毁损严重，一片狼藉。生产被迫中断，“厂方宣布时局紧张，开始疏散”。员工和重要设备自此向西而去，于蜀地再谋生路。

12月中旬，日本海军“出云号”出现在了长江南京段的北岸。日本兵登上了卸甲甸码头，以占领者的姿态进入了永利铔厂，开始搬运物料和机件。“厂内材料机件运去不知多少，库房几空”，就连钢筋、石子儿、水泥都被弄走了。被搬得最狠的是硝酸厂，全套设备都被运到了日本九州，共计1482件。

1938年3月，在大肆搜刮了一番后，出云号开走了。但很快又来了另外一艘日舰——“安宅号”。安宅号的舰长秋本居然显得彬彬有礼，实际上却是想要充分利用铔厂为战争服务。留守厂区的员工杨春澄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近两日来方虑日人前此来厂，将各处封钉，禁止搬运，事因彼资本家派人来厂详细调查，故做出竭力保护姿势，以引诱彼资本家速于着手”。在此之前杨春澄一直都在想方设法为工厂多保留一些财产，事到如今才知道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从日本人进厂的那刻起，那些财产也不再属于中国人了，这场战争的本质就是侵略，而侵略就是要剥夺对方的财产甚至生命。永利铔厂不久后被改名为永礼化学工业株式会社浦口工业所硫铵工场。据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所藏一份年度营业报告书显示，永礼生产的化肥和其他化学制品被日本侵略者卖到了沦陷区、日本本土及海外市场，累计获利达千万之巨。

永利的厂刊《海王》在1936年12月10日发行的第9年第9期上便登载过一篇名为《奇特可怜之现象》的文章，实属字字血泪：

有广土，有众民，有富饶之天产，有数千年之文化，宜其国家称雄于世，为他民族所敬慕。却受人凌侮，日削月割，危亡之祸，逼于眉睫，岂非天地间最不可解之事乎？……纵有资财，有知识，翼作高等之亡国民，而为人所奴，欲生不能，欲死不得，无国之痛苦，虽悔已无及矣！

1945年10月14日，抗日战争胜利后，永利铔厂立即启动了索要全套硝酸生产设备的程序，侯德榜也在《大公报》发表题为《向日本拆回被劫去的硝酸装置》的文章，呼吁“定要日本归还与赔偿，即使是破铜烂铁也是有价值的，这些赔偿来的东西是我们八年流血换来的结果”，得到社会舆论的共鸣。1946年8月底，日方最后同意在“一月后即可拆卸，在日本海港交货”。直到1948年，这批硝酸制造设备才最终被带回中国，其中就包括硝酸塔。

左图为1936年的硝酸塔；右图为如今伫立于南京化学工业公司厂区的硝酸塔（该设备一直服役至2011年）

这组硝酸塔已在长江江边伫立了90年。它像一座纪念碑，诉说着中国化学工业的兴衰与沉浮。塔体上空无一字，却于漫长的岁月中记录下国人充满磨难又坚强不屈的抗争历史。

现代中国“工业先导”“技术篓子”

于战火中西迁入蜀，存续民族化工命脉

从大海到江河，从云聚到星散

范旭东、侯德榜、李烛尘、孙学悟……

第一代工业人身陷家国困厄，

倾力奋斗、微光成炬

作者龚静染爬梳字纸、寻访故地

找回一段久经蒙尘、不容缺失的历史

继《李劼人往事：1925—1952》后又一非虚构文学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