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1月中旬，我飞抵广州，参加了一场名为“肠衣货源市场化经验交流会”的会议。
会议由广东省进出口公司组织，汇集了全国数十家肠衣加工厂的负责人。虽冠以“经验交流”之名，实质却是广东省外贸“先下手为强”，赶在年底布局明年，巩固老货源，争取新客户。彼时，改革开放浪潮奔涌，过去由各省进出口公司统管出口渠道的垄断格局已然松动，市场化的春风正拂面而来。
主办方出手大方，承担了所有与会人员的往返机票、酒店食宿，甚至安排了珠海、香港和澳门的观光行程。广东省进出口公司的郜经理开门见山：“各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热情款待理所应当。”
我们下榻于广州胜利宾馆。这座始建于1853年、由英国人建造的酒店，原名“维多利亚酒店”，坐落在沙面岛上，堪称当时广州首屈一指的高级宾馆（沙面之于广州，相当于外滩之于上海、王府井之于北京）。
一位与会者兴奋地说：“感觉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既新奇又无所适从。”我笑着补充：“刘姥姥进大观园，多少带着点老亲家的底气；我们来到沙面，倒像是丑小鸭游进了太平洋，晕头转向。”
一位来自乐山的与会者，在客房宽大的浴缸里惬意地泡澡，听着壁挂音箱播放的轻音乐，用着免费的洗浴用品，又泡上一杯高档绿茶，正陶然自得时，忽见门后放着一个竹篓，旁边的提示写着：“尊敬的客人，如需洗衣服务，请将衣物置于此篓，我们将及时为您处理。”他未加思索，便把换下的衬衫、短裤和袜子放了进去。
不到两小时，服务员送回了洗净烘干、熨烫平整的衣物，并递上一张账单：衬衫30元，短裤15元，袜子5元，合计50元。
他一看眼前一黑——那时他月薪不过45元，一次洗衣竟耗去他一个多月的收入！
他试图以“宾馆未事先告知”为由拒付，9务员却默不作声地走向客房写字台，取出一本咖啡色封皮的《顾客须知》，翻开《衣物洗涤价目表》递到他面前。他顿时语塞。
我劝慰道：“有个成语叫’德不配位’，咱们这是’财不配位’。按咱们的收入，只配住八毛钱一夜的招待所，那儿有双缸洗衣机，有露天阳台晒衣服。星级宾馆近似密闭空间，洗衣有专门服务，可惜，咱的收入享受不起这儿的服务！”
距胜利宾馆约四百米处，矗立着五星级的白天鹅宾馆。它由广东省旅游局与霍英东先生合资兴建，因坐落于珠江白鹅潭畔而得名。
【注2】中国第一家5星级广州白天鹅宾馆
白天鹅的出现，打破了胜利宾馆在沙面岛独占鳌头百余年的格局。特别是去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下榻后，白天鹅声望陡增，胜利宾馆则相形失色。
我们这些来自小城或县城的与会者，大多只住过招待所，连普通宾馆都罕有涉足，更别提五星级酒店。于是当晚便相约前往白天鹅“开开眼界”。
此前郜经理介绍过，投资人霍英东先生曾说：“在沙面建起中国人自己掌控的高级酒店，是扬眉吐气的事。”因此白天鹅坚持向市民开放，无论是否住宿，皆可入内参观或消费。与胜利宾馆不同，这里门口无人值守，市民可自由出入。
晚餐后，我们七八人结伴而行。转过两个路口，不过十分钟，便站在了白天鹅宾馆门前。果然如郜经理所言，大门敞开，不见保安。我身着西装走在最前，神态自若地步入大堂。
【注3】白天鹅宾馆大堂。
虽早从报刊上见过白天鹅大堂的壮观景象，但百闻不如一见。亲眼目睹瀑布自三楼飞泻而下，淙淙水声在挑高空间里回荡，我仍被深深震撼。
据说，这处名为“故乡水”的室内园林，曾令无数归国华侨睹物思乡，潸然泪下，久久不忍离去。
【注4】大堂“故乡水”景观
我正看得出神，忽觉身后同行者都不见了？
参观了大堂右侧的室内泳池、二楼的展销厅及三楼的阅读区后，我独自踱回胜利宾馆，遇见了刚才同行的几位与会者。他们纷纷抱怨：“刚到门口就被便衣保安拦下了，根本不让进！”
为何唯独我能顺利进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最终归结于一点：唯一的不同是我身着西装，而他们有的穿中山装，有的穿夹克衫——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到被拦的理由。
若果真如此，这与三十年代鲁迅因衣着朴素而被上海华懋饭店门卫刁难，又有何区别？时代变迁，但以衣冠取人的风气，仿佛仍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