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啖荔知味
文/曹立, 选自曹立散文集《素简清欢》
荔枝?
早年,生活在渭北山野的我,知识浅薄得可怜,没听说过荔枝,也没见过荔枝,更没尝过荔枝,它对于我十分地生疏。
知道荔枝,是后来不经意间读到白居易的《荔枝图序》。这是元和十五年,白居易任南宾郡太守时,命画工绘就的一幅荔枝图,他为此写了序文。序中较为翔实地记述了荔枝的产地、形状、色泽和风味等,让我对荔枝有了初步认知,并且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白乐天对荔枝这种绝味珍果甚为钟情,不吝笔墨,写下不少赞赏的诗篇,仅我读到的就有《题郡中荔枝诗十八韵,兼寄万州杨八使君》《荔枝楼对酒》和《种荔枝》。写《种荔枝》时,他年事已高,对荔枝却由内心怜爱变为亲躬栽植——明知这尤物从种到果得等十余年,而十年后能不能享用也不可知,却一片痴心,植之庭院。不得不说,白乐天对荔枝爱出了境界。
荔枝是大自然恩赐于人的仙物,可惜这仙物生处天涯,让好食荔枝的杨贵妃很是忧心。唐明皇为讨宠妃欢心,便差人乘骑千里,日夜兼程,从江南赶运荔枝到长安。运送途中,跋山涉水,风驰尘飞,沿途百姓只当是军情急迫,惶恐避让。后来,诗人杜牧吟诗嘲讽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实在说来,天然的仙果与天生的芳华是极为般配的,设若以北方的山杏毛桃呈送贵妃娘娘,岂不是寒碜、逊色而使其颜面尽失吗?自唐而今,风雨千年,日月轮回,世事兴替,而荔枝花开花落,照样红果盈盈,只是不见了丽人之面,思想起来,怎不叫人一腔惋叹,欲言还休。
关于荔枝,书上得来终觉浅。我有幸赏尝荔枝,是距白太守写《荔枝图序》的一千一百多年后。那是去南方考察,在广州与素昧平生的荔枝相逢。广东盛产荔枝,所到之处,摆满了卖荔枝的摊点,红红火火一片,很是诱人,只是价钱贵得叫人咬牙。听当地人介绍,荔枝有二百多种,数挂绿、桂味、糯米糍最为驰名,有荔枝“三杰”的美称。我无顾贵贱优劣,买了一些带回宾馆先尝为快。这是国之天物,只宜细味,不可粗嚼:轻托于掌,细细把玩,粒粒果丸,有贵妃之艳色,西子之秀姿;剥落红装,撩开素纱,则惊袒玉容,羞露冰肌。这光洁如水晶,滑爽如凝脂的仙物,让人心疼得不忍动口,直至终难拒惑,启齿啖之,软囊流乳,蜜意沁心,香彻五内,爽渗骨髓。冥冥中这神物似乎虚涵着贵妃之魂魄,饱藏着太守之诗情,使灵府直达江南水乡深处,品出一片明月秀色,一捧春雨秋露,一汪风雅斯文。难怪乎东坡先生咏叹:“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我总觉荔枝是上帝的杰作,那甘美就是幸福的滋味。

而今,交通畅捷,荔枝采收不日,就可运到我所居住的州城,可谓“仙果忽上市,迅入百姓家”。每岁盛暑,我都舍得钱买荔枝吃。
荔枝表里相形,骨肉相成,阴阳相合。人们享食荔枝,喜啖其肉而厌弃其核,这是趋甜避苦的本能使然。我顺应自己内心的好奇,逆向而行——吃罢果肉又嚼其核仁,偏要尝尝这诡秘之物内里滋味。破壳而嚼其仁,一股苦涩涌涌而来,吞没了曾经的甜美,万般苦辛浮上心头。这核仁就是一服苦胆呀!我孤坐着,只有苦笑,笑我的自是、自虐、自咎。一长串关于苦的词儿活蹦乱跳着出来:苦楚、苦难、苦境、苦痛、苦衷、苦行、苦水、苦心、苦风凄雨、苦海无涯、苦不聊生……实在是苦不堪言。又觉得这核仁凝结着阴气,是神女的杰作,涩苦就是苦难的滋味。
一颗圆腴的荔枝,涵纳天地精华,蕴蓄山水灵气,造化成一腔蜜意,其中的幽微和奥秘来自哪里?对了,就来自核仁。一粒苦核,一团甜美。核生于先,瓤育于后。核仁像多难的英雄,饱受了囚困、孤独、煎熬、纠结的灵肉之苦,才成就了甘美与风光的荔枝。这种作茧自缚般的生命育化,不只体现出自然法则,更彰显出先忧后乐的牺牲精神,成为滋养柔软丰美的精神内核,玉成蓬勃生命的力量源泉,激活由青涩演进而为成熟的根脉。没有伤愁,没有夸示,一切皆在默默中完成,这让我对核仁充满崇仰和敬意。
“须知极乐神仙境,修炼多从苦处来。”万事磨砺中,不断验证着一条永恒的定义:苦是炼狱,甜是天堂;苦是菩提,甜是涅槃。生而为人,皇而为国,勘破天机,一切伟大与美好的背后都蕴藏着苦难。
我总是这样念念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