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王厅报告有感
主席铭言须紧记,
斗争时刻站在前。
王厅报告谨听取,
句句刻入我心田。
这是一首七绝。这首七绝从哪儿看来的,我如今忘了,但这首七绝在我脑中之萦绕盘桓,却远远超过我从小背诵的什么“两个黄鹂鸣翠柳”“一片冰心在玉壶”之类。它常年盘踞在我脑海中,像炉子上的一大壶沸水般咕嘟咕嘟直冒泡,形成一个又一个的问号。
我素日里为稻粱谋,要备课出题改卷子,还要做文科之所谓“科研”——也就是不用养老鼠测老鼠的那种论文之炮制――因此需要一个较为cool down的脑袋;但是这堆泡泡持续不断地冒出,那壶大沸水在不断干烧我的脑袋,使我感同身受王厅的困境,这就让我很痛苦。
我于是想到,这份痛苦,仅让王厅和我俩人分担,未免太不公平了;而唯一感同身受王厅痛苦的我,如果竟因跟老鼠都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无聊论文的炮制而退出了对王厅阐释学困境的阐释大业,则王厅只有一个人在彼处“肩住黑暗的闸门”了,这等苍凉悲壮,简直不符合我汉民族的悲剧审美;为了不使王厅升华成希腊式悲剧人物,我感到有必要跟广大群众唠唠王厅和这首诗的关系。
名词解释:阐释学(Hermeneutics),是关于理解和解释文本的学问。困境,指的是在解释这首诗时面临的矛盾和困难。
如果你是王厅,如果你读到这首诗,你会怎么想?无疑,这是一个能把干部逼成哈姆雷特的问题。
王厅的阐释学困境,首先是政治的。接受赞美,可能被批评为骄傲;低调处理,可能被误解为漠视群众感情。如何解读这首诗的真实意图和作者动机?如何在政治正确框架内理解“斗争”“铭言”等敏感词汇?
要如何回应,才能显得谦逊而不虚伪:既展现亲和力,又保持政治警觉;既鼓励群众表达,又要防止个人膨胀;既接受群众认可,又避免个人崇拜?――这一层,想必体制内人代入王厅的鞋子,都不难想到。
但是仅想到这一层,就公式化了王厅,类型化了他的困境。王厅还有第二层的、审美的困境,即,他对此诗的认知,存在两个可能:
1. 他没认出这是首老干。
2. 他认出了这是首老干。
我们不能排除1的可能,事实上这个可能蛮大的。从这首诗作看,作者与王厅都属于体制内,职位低于王厅;我们假定作者姓赵,级别为正科。我们假定王厅属下还有若干正处、副处、正科、副科及科员。
作者赵科与王厅之间,必然拥有一个共同语域,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意识形态表达、等级化表达、服从与效忠表达、体制内特有的情境表达。与赵科共享语域的王厅,是否也共享同样的审美呢?
不可否认,经过长期浸淫并深入此一语域中的王厅,很可能对其中的权力结构和身份认同已“望慕结不解”,并产生了审美心理的深度绑定,在阅读此诗后,他很可能会“感慨以长叹”,乃至“终夜不遑寐”也未可知!
长久以来,我们都见识过一些自认为懂审美懂文学的学者、教授,他们往往目空一切,不光不了解和不屑去了解劳动人民,也不了解和不屑去了解干部;就连一首小小的七绝应该长啥样,他们也总妄图垄断解释权!
针对此,我感到有必要阐释一下制度性情感表达的审美产生机制,顺便敲打一下那些手握文化霸权的所谓专家学者。
比如,“主席铭言须紧记”的“紧”字,还有“王厅报告谨听取”的“谨”字,都强调了对上级报告的恭敬态度,体现出官僚体系内下级对上级的礼仪性语言规范;又如,在“斗争时刻站在前”中,“斗争”这一具有革命色彩的词汇,能够引发一名干部内心对阶级斗争、意识形态斗争的正确联想,又能够反映出写作者和读者双方对政治任务的共同认知――这就产生了审美。
而且这一过程完全符合文学“三R关系”(The Three R’s)的现实(Reality)、再现(Representation)、重构(Reconstruction)的路径。就算那些专家学者也不能否认,伟大作品会在三R循环中持续生成新意义吧?更重要的是,重构,还能挑战文化霸权!
但,王厅毕竟是王厅;他的位置高于赵科,他的审美也很可能高于彼。这就导入了可能性2:他认出了这是首老干。这时候,就又出现了另外两个可能:
1、王厅掀桌子并且咆哮:“这是什么狗屁?”
2、王厅带着苦恼人的笑将诗转发给“主席”
我们认为,出现1的可能是极小的。首先,咆哮不太像是一种可能会附属于王厅的体质。如果他过去时常咆哮,则他很难从王科升到王厅;而一个以前从不咆哮、升职后就被马景涛附了体的王厅,很容易会被撸到副厅、请他退退神。但是,世上之事,我们又很难说绝对了。
我们并不能排除旧体诗是青年王厅心中圣杯的可能性,我们也不能排除王厅曾受教于某大某中文系某古典文学耆老并且是其关门弟子的可能。
在这种情况下,王厅所掌的某机关,很可能被紧急召开个“反对党八股、学深悟透、化于心、践于行”大会,全体人员必须参加;我们将见到主席台上的王厅五指收紧,他的青瓷杯被铿然砸在桌面上。
“《毛诗序》说’诗言志’,你这打油诗言的是什么?菜市场口号志?”“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你们是’韵不吓人死不休’!”(冷笑,扯松领带,显示风暴前的情绪酝酿)
“平仄都不对也敢叫诗?’斗争时刻站在前’——这’前’字也配押韵?!”“七言,不是七个字凑一起!’刻入我心田’?田字韵脚硬得像水泥地上种水稻!”(拍案,显示美学信仰崩塌后的暴怒)
“’主席铭言’是这么用的?’须紧记’后面接个人抒情?’紧记’完了又’谨听’?’紧’完了又’谨’,缺松紧带啊你家?有没有一点基本的诗韵?当是你们家写春联呢!”(文件袋摔地声,显示对诗韵错乱导致组织纪律错乱的高度警觉)
“’句句刻入’——刻什么刻?这种用词就是小资产阶级矫情!”(手指戳纸声,显示对小资情调的高度不屑)
“宣传处明天发通知,单位全体开展格律诗轮训!不会平仄的统统去背《唐诗三百首》!”(钢笔折断声)“作者?下基层采风三个月!田字韵都押不准,就去田里找韵!”(门被踹开,显示下一步以行政手段介入的决绝)
到目前为止,我们尚未引入转受者,即诗中的那位“主席”。其实,他才是王厅阐释学困境的更大源头。
“主席”是王厅的一位领导,无论直属还是非直属,他级别定比王厅高;要给“主席”定个级,我们还是首先需要落回到王厅身上。
一位充分了解中国“官称通胀”文化的读者会懂得,按照“副职去副”“虚职实称”等惯例,王厅很大概率是个副厅,但是他脾气不小,这说明他是个实职――应该是顶格领导着一个副厅级单位。
“官称通胀”是赵科等人搞出来的,王厅抗议过多次,请单位的属下们不要这样称呼他,但不管他如何三令五申,在“去副”这件事上,根本没有人听他的。
至于“主席”,他高王厅一格,姓李,论起来,李主席才是正厅级。但由于通胀的发生,称“李厅”已不再能突出其地位,所以他辖下的各单位人员趋而称其为“主席”。李主席是王厅的分管上级。显然,“主席铭言须紧记”,意味着李主席曾经在主持工作时产生过什么金句。
虽然我们对王厅掀桌的可能予以谨慎设想,但我们认为2――王厅带着苦恼人的笑将诗转发李主席――的可能性会更小,因为,诗的主讴歌对象是王厅,而“主席铭言”是什么,诗中语焉不详,李主席读了,会产生为何王厅是男一而他本人才是男二的不爽感――虽然这诗里没有女一女二;我们以为,李主席的微妙感受,王厅自不会忽略不顾。
当然,again,世上之事,我们又很难说绝对了。我们不排除李主席也曾受教于某大某中文系某古典文学耆老并且是其大弟子的可能,在那种情况下,李主席其实就是王厅的大师兄――这当然能够很好地服务于诠释王厅之升迁为王厅――两人不仅有同门之谊,而且有着来自同一源头的诗学审美追求,只不过一个表现为炙热激烈,一个表现为深厚绵长。
就在门被踹开、王厅甩头不顾愤然离开会场后,一位神色凝重的六十许男士,穿件灰布夹克,端着一只土陶茶杯,缓缓步入会场;他摆手拒绝了赵科请他坐上主席台的手势,就在听众席的第一排选了个位子落座,谦逊地面朝与会群众:
“八十年代机关诗赛,老部长写’雪压青松挺且直’,那叫风骨!你们这’我心田’……这是要亡旧体诗啊!”(突然哽咽,显示传统卫道士的悲怆)
“你们知不知道?旧体诗,那是中华文化的芯片!”(茶杯缓缓扣盖声,显示问题的严重性)
“芯片造假,是要诛、九、族、的。”(一字一顿,显示绝不宽容、绝不姑息养奸的重大决心)
底下一片肃穆。赵科附耳。李主席皱了皱眉:“叫他回来!什么场合,还使这个性子!”赵科出门自去了。不一时,王厅微红着脸回来了,也不好意思坐回主席台上,就挨着李主席身边侧身坐了,喉咙里咳出一声微含歉意的“大师兄”。他使了个眼色,赵科忙上来给李主席的杯子续茶。
“你呀你,还像二十年前一样!一个大会,当着这么多干部群众,拿脚说走就走了!你当是还是当年呢,还有陈老惯着你?”李主席唬起脸,望着他师弟。
王厅依偎在他师兄旁,他的爆炭脾气如被一杯冰水浇灭。
“旧体诗,是中华文化的芯片!你们都听到了?”王厅站了起来,面向会场。
“听――到――了――”
“芯片造假,是要诛、九、族、的。你们记住了?”
“记――!住――!了――!”会场一片山呼。
李主席与王厅相视一笑。
………
不过,以上情境仅仅是理想态。事实上李主席与王厅并不是什么师兄弟。
李主席确实是某大某中文系毕业,但他没有考上某耆老研究生;他确实是位旧诗的业余爱好者,尤其喜欢带有军事喻体的字句;而王厅在升上来之前,曾是李主席的政治老对头韩主席线上的人,韩主席在把王厅提上来以后就到点儿退休了。
事实上韩主席才是王厅的亲学长,他们都是某师大马哲专业毕业的。李主席原来并不分管王厅,他是一年前才平调过来成为王厅的直属领导的。由于王厅原来是韩主席线上的人,李主席一直不怎么待见他。
最近一年来,王厅一直在头疼如何在工作中具体施用李主席的名言――“在斗争中要敢于亮剑,更要善于藏锋”。
由于专业是马哲出身之故,王厅深刻地认识到,“亮剑”和“藏锋”实在是太辩证了,如一切辩证的指导方针,李主席的名言在实际工作中,根本无法施用。
虽然无法施用,但王厅一直在寻找机会将其有机转化为铭言。铭言还没转化成功,赵科这头蠢驴竟然将其写入了诗;写入了诗倒也罢了,“铭言”究竟在哪儿?
“主席”只占一句,看不清姓李姓王,再往下呢,“王厅”倒标得挺清楚。他妈的,这不相当于把男二配给李主席吗?赵科这头蠢驴是惯发朋友圈的,这上下,只怕有人已经转出去、给李主席看到了。如今王厅拿着这首蠢驴诗,就像手上搁了个烫山芋,转也不是,不转也不是。
王厅忽然想到赵科手下的曲天啸。对啊,这小曲不正是某大某中文系毕业的嘛?他不是还曾想考某耆老的研究生嘛?自然喽,他没考上,否则也不会落到机关里来当赵科手下的曲副科长了。这小曲,就该会写诗嘛!
王厅把整合李主席名言的任务交给了小曲。两天后小曲交稿了,王厅看时,只见那稿纸上写了首七律,题目赫然就用了赵科的原句:
主席铭言须紧记
亮剑藏锋辩证看,
斗争哲学寸心丹。
春风化雨润苗壮,
巨匠挥斤运斧宽。
万马奔腾齐踊跃,
千帆竞发共波澜。
铭言三复终开悟,
大道如虹天地磐。
下面还有一行小注:全诗严守平水韵,十四寒韵部一韵到底,中二联工对。
王厅认得“辩证”,也认得被稳稳嵌入的“亮剑”和“藏锋”;“挥斤运斧”“万马奔腾”都很军事,妥当;“千帆竞发”没那么军事,但很运动,运动是军事的表兄弟,妥当;交给小曲一首七绝的任务,他写了首七律,两倍完成了工作量,还藏了“铭言三复”的诗眼,妥当。
“主席铭言须紧记”,原来闯祸的一句,被小曲拿来当主题了,从男二直接拔到独角!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这就是“化腐朽为神奇”!
这小曲不光妥当,而且还是李主席的小学弟,这简直太美妙了;李主席当年不是也曾想考某耆老的研究生、也同样没考上?小曲是否因此而够格跟李主席拍肩膀互称“同情兄”呢?
不清楚。但反正提拔一个李主席的小学弟,总是妥当的,这应该可以对冲掉我作为韩系人马的底漆、涂上点李系色调吧?――王厅想。
虽然王厅还不太明白那行注是什么意思,但他隐隐意识到,因为赵科那头蠢驴的诗给他造成的阐释学困境,暂时地,纾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