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我前往给父母上坟。沿符离大道向北,驱车二十分钟左右便抵达清水。清水是个规模较大的村子,分为上村、下村。舅舅住在上村,那儿离西山梨园很近。大姑和小姑也在上村,或许这便是父母去世后安葬在清水山上的原因之一。看到“清水湾”的路标后,左转调头,接着右转驶入林间小道。车子放慢速度,我打开一点车窗,风裹挟着山草和麦苗的气息扑面而来。道边梨树众多,树干黝黑,树皮粗糙,大多都已超过百岁。

孙本见作品

父母的坟位于清水山北麓,正对着梨园和水库。这里是母亲的出生地,她二十岁嫁到孙寨,六十岁搬到符离,九十三岁又回到清水,用七十多年的时光,走完了人生的一个轮回。

母亲身材瘦小,却养育了三儿一女。如今,她的子女及孙辈共有四十多口人。我的姐姐,如今也已是有几个重孙子的老祖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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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基本没下雨,更没有下雪,到处都很干燥。路旁的树叶和枯草,轻轻一碰就碎。我一手抱着给母亲的“过节费”,一手拨开挡在面前的树枝和藤蔓。茂盛的山红草、白皮艾、野荆枝、山蒺藜,淹没了去往母亲墓地的路径。大片的山林与草坡层层递进,逐渐升高,苍苍莽莽。我的目光越过石林与树梢,在山脊边缘停下时,一股荒凉之感在心中蔓延开来。“噗啦”一声,两只山鸡从石榴园中飞起,斜斜地朝着挂在山尖上的太阳冲去。太阳很亮,却没有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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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比父亲晚走九个多月。父亲走后,母亲看上去并没有过度悲伤,每天依旧起床、吃饭、睡觉,偶尔还推着小墨的童车上街买东西,那童车既是货篮,又是拐杖和座椅。后来,她上街的次数越来越少,随着上街次数的减少,饭量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半个月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或许是父亲思念她了,也或许是她觉得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仍需要她照顾,母亲便在一个傍晚,追随着父亲的脚步,离开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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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裹过脚,只穿三十四码的鞋子,走路不稳。送母亲上山的时候,我一边撒着纸钱,一边呼喊:

“娘,上路。”

“娘,慢点。”

孙本见,念母

“娘,转弯。”

“娘,过桥。”

“娘,上山。”

“娘,躲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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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泪水模糊了屏幕,我无声地抽出纸巾。已经有多久没这样哭过了,即便是在父母的坟前。每次清明、十一去看望他们的时候,我多半会说:“爹娘来拿钱,该花的就花,别太节省,不够了孩子再给你们送来。剩菜剩饭,该倒掉就倒掉,穿烂的袜子和汗衫,就换新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没有悲伤,没有难过,甚至还有一丝解脱后的轻松。总觉得劳碌一辈子的他们,如今终于解脱了。父亲再也不用背着那弯曲的脊背,踉踉跄跄地耕种,歪歪扭扭地挑担,再也不用承受身体残疾带来的种种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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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尿频,到后来愈发严重,整夜难以入眠。母亲也是如此,每天晚上要起来十多次,严重时平均每小时要起两三次。她自己睡不好,别人也睡不好。她既不愿意穿尿不湿,也不愿意尿在床垫上,必须下床才行。不扶她下床,她就使劲地喊,不停地喊,直到去世前十几分钟,还坚持自己下床小便。人活着或许就是来吃苦的,老人的苦,自己的苦,子女的苦,仿佛只有尝遍所有的苦,才有资格离去。如今,父母安静地沉睡在这个宁静的世界,面对着这一山一湖的春夏秋冬。再过三天就要过年了,又到了蒸年馍、包饺子的时候。母亲和孙小墨一起包饺子的画面在我眼前浮现,一老一小系着大花围裙,在案板边像比赛似的忙碌着。小的脚下垫了个凳子,小手小脸沾满了面粉,一边擀着饺子皮,一边看着老太包饺子的手。老太的右手大拇指短了一节。娘的手,年轻时被杨槐刺扎了,天气炎热,即便发炎了,也顾不上休息,更谈不上治疗,后来就烂掉了一节手指头。我从来没有问过娘,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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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小墨已经九岁。前两年过年时,他想起来就会问我:“爷爷,去山上的老太太老爷爷还回来吃水饺吗?”

“爹、娘来拿钱。”我掏出打火机,点燃带来的元宝和纸钱,浓烟过后,火光瞬间温暖了周围的一切。

风依然凛冽地吹着,过两天就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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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辰腊月,本见写于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