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散文】羊楼洞,一座可以泡的古镇
散文/摄影 行者归来
去羊楼洞,完全是一时兴起。对羊楼洞的了解,源于刷抖音看到的鳞鳞片片。一次自驾游返家,路过赤壁时,拐进了这座并没有完全商业化开发的古镇。
这里茶文化弥漫,古镇像一枚被时光泡得温润的茶饼,藏在湖北赤壁市西南的幕阜山余脉间,陆水河支流穿镇而过,明清时便是湘鄂赣三省交界的茶贸重镇,有“小汉口”的美誉。青石板路被几百年的脚步磨得发亮,像一块被茶水反复浸泡过的老竹牌,泛着温润的光。运茶独轮车在青石板上碾出的深槽,勾连出时光深处属于茶的独特记忆。路两旁的木楼歪歪扭扭地挤着,黛瓦上爬满青苔,墙缝里钻出几茎狗尾草,风一吹,就把古镇的呼吸吹得慢悠悠的,这里的时间,好像是泡在水里,连流动都带着涟漪般的轻缓。
当地人说,羊楼洞是泡出来的。这“泡”的源头,得从茶说起。早在唐代,这里的山谷就飘着茶香了。陆羽《茶经》里提过“鄂州茶”,羊楼洞便在古鄂州地界;到明清时,湖广行省的茶税,半数出自这方水土。最盛时,镇上茶庄、茶坊逾百家,运茶的马帮从街口排到河埠,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得得”声,混着茶商的吆喝,能绕着镇子响一整天。
我起初不懂这“泡”的深意,直到看见街角那家老茶馆。竹编的门帘半挑着,里面飘出青砖茶的焦香,混着松木火塘的暖意。穿蓝布衫的老者坐在竹椅上,面前的粗瓷碗里,茶汤浓得像琥珀,他捏着茶碗沿轻轻晃,茶汤里便晃出窗外的木楼、天上的云,还有他自己鬓角的白。“这茶,得用山泉水慢慢泡。”他呷了一口,喉结动了动,“古镇也一样,被茶水、被日子、被时光,泡了几百年。”
往深处走,便能撞见“泡”的痕迹,也撞见茶与古镇纠缠的年轮。老茶坊的木门虚掩着,推进去,潮湿的空气里浮着茶末的微粒。墙上挂着泛黄的旧照片,穿短打的茶工围着巨大的竹匾,匾里是正在“渥堆”的茶叶,这是青砖茶的关键工序,黑褐色的茶堆上冒着热气,像一座微型的茶山在呼吸。几个匠人正围着茶甑,蒸汽白茫茫地腾起来,裹着他们黧黑的脸颊。“这手艺,祖上传了十代了。”掌甑的师傅抹了把汗,指腹上结着茶渍的茧,“当年俄国人来订茶,就认羊楼洞的青砖,说这茶压得实,泡在奶里不浑。”
羊楼洞的茶,最出名的便是青砖茶。它不像龙井碧螺春那般娇贵,是要经得住长途跋涉的硬气茶。当年的茶商们,把杀青后的茶叶揉捻、渥堆、压制,做成沉甸甸的青砖,用竹篓裹了,由马帮驮着,沿陆水入长江,再经汉口北上,走张家口,过库伦,一路蜿蜒到圣彼得堡。这条被称为“中俄万里茶道”的古道,羊楼洞是南方起点之一,那些压得紧实的青砖茶,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把江南的草木气,泡进了塞北的风雪里,泡成了蒙古包前铜壶里的暖,泡成了俄罗斯人茶炊里的香。
老茶坊的梁上,还挂着褪色的马帮铃铛。风一吹,“叮铃”声脆得像冰块撞在茶碗上。掌柜说,光绪年间,镇上的“长盛川”茶庄,一年能出三十万箱青砖茶,码起来能填满整条老街。那时的码头边,运茶的商船排到看不见头,船工号子混着茶香,能飘出十里地。青石板上的马蹄印里,至今像还嵌着当年的茶末,下雨时踩上去,能闻见淡淡的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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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街角,看见一口老井。井台是青石板砌的,被几代人的手磨得溜光,井水清得能照见天上的云。穿蓝布裤的妇人正弯腰打水,木桶撞在井壁上,“咚”的一声,惊飞了井边槐树上的麻雀。她提着水往家走,木盆里泡着刚采的茶叶,绿莹莹的,像把春天泡在了水里。屋檐下,晒着竹匾,匾里是半干的茶叶,风一吹,就轻轻晃,像谁在低声哼着古老的调子,那调子,或许是百年前茶工们编的采茶歌,或许是马帮汉子们唱的赶路谣,都浸着茶的气息。
暮色漫下来时,茶馆里亮起了煤油灯。灯芯“噼啪”地跳,把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镇上闲适的老者围坐在一起,面前的茶碗里,茶汤已经凉了,却还泛着琥珀色的光。他们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事,说马帮来的时候,石板路上满是马蹄印;说茶商住的客栈,木楼上的窗棂雕着牡丹;说哪家的姑娘,把心事泡在了给情郎的茶里。有人指着墙上的老地图,说当年从这里运出去的青砖茶,能让西伯利亚的牧民在零下四十度的寒夜里,喝出一身热汗。
暮雨是忽然而至的。我坐在角落,看着窗外的雨。雨丝细细的,像把古镇泡在了透明的水里。老墙在雨里泛着青,屋檐的水滴落在石板上,“嗒嗒”地响,像时光的钟摆。手里的茶碗已经空了,可指尖还留着茶汤的暖意,鼻息里还缠着茶香,那是草木的香,是岁月的香,是被无数个日子泡出来的,独属于羊楼洞的味道。
原来“泡”是这样的意思。不是浸泡,是浸润,是渗透,是让时光像茶水一样,慢慢渗进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个人的生命里。古镇在茶里泡着,从唐代的茶苗到明清的茶坊,从马帮的铃铛到今天的茶烟;人在古镇里泡着,茶工的手掌磨出茶渍,掌柜的算盘拨着茶账,连孩童的乳牙里,都嵌着茶的清苦;日子在时光里泡着,泡出了琥珀色的温润,泡出了草木般的沉静,泡出了连岁月都带不走的,那点清苦里的回甘。
离开时,天已经黑透了。雨还在下,石板路像面镜子,映着灯笼的光。我回头望,看见茶馆的灯还亮着,像古镇睁开的眼,在雨里眨着。风里飘来隐约的茶香,我忽然觉得,羊楼洞不是一座需要“游览”的古镇,是需要“浸泡”的。像泡一杯青砖茶,得耐着性子等,等茶叶舒展,那是它从唐到今的年轮;等茶汤入味,那是它与万里茶道的纠缠;等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故事,慢慢浮上来,漫过你的心。
而我们,都是被这座古镇泡过的人。走多远,身上都带着这里的茶香,带着这里的慢,带着这里被岁月泡出来的,那点温柔的、沉静的、让人想一再回头的暖。
行者归来,曾用名在路上,自由撰稿人。一支笔,一部相机,让思想或者身体每天总有一个在路上。
《新东西》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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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顾问:刘太平 向其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