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小隐山
文/孙伟良
富春江流到富阳城,轻轻打个弯,转身向东而去。自然,城北的小隐山便成了这城与江湾的倚靠。
山不高,路也并不曲折。清晨,从大桥路教研中心一侧上山,整齐的石阶被新雨洗过,泛着幽光,石缝间苔痕浅绿,恍若千年前的诗意笔触。或许当年谢绛便是循着这条小径上山的吧,我猜测。那北宋诗人,夜宿陈桥驿,梦中得见一座青山临水,花树葱茏,醒来后念念不忘。待他归乡行至富阳城北,忽见眼前山形水色竟与梦中别无二致,霎时如逢故人。于是他“筑室喜物外”,题名“小隐”,从此,将一座山化作了胸中丘壑。
登山不到百步,见草木繁茂青翠,城市的喧嚣渐渐远去,耳中可闻鸟语和虫鸣。只是岁月无情,小隐书室已了无痕迹,我使劲搜寻,唯见杂树丛生,碎石零落。闭目凝神,心与神游,稍顷觉着有书声飘来,不是一人独诵,而是众人唱和——有谢景初、谢景温兄弟的稚嫩童声,有谢绛循循善诱的教导,更有范仲淹那洪亮的嗓音……当年范仲淹贬谪睦州,行舟至此,欣然登岸访友,他穿过狭长幽径,推开书室柴扉,见好友不在,便挥笔写下《留题小隐山书室》:“小径小桃深,红光隐翠阴。是非不到耳,名利本无心。笋迸饶当户,云归半在林。何须听丝竹,山水有清音。”此诗一出,小隐山便只剩下山水清音了。小径桃红,翠阴浓密,隔绝了官场倾轧,名利喧嚣。这一方小小书斋,竟成了精神得以舒展的洞天。
再往上走,应是双松亭了吧。亭已无存,江也被大树和高楼遮住,只能看见隐约的模样了。幸而北坡还有数株老松,虬枝铁干,苍然擎天,虽不是宋时遗民,总也得有百年历史了。松风过处,枝叶簌簌,似有低语。当年谢绛亲手植下双松,筑亭其侧,并作诗言志:“何必较万殊,吾自师吾达。”在谢绛眼里,亭亭相依的松树便是士人高洁品格的化身。它们并肩而立,枝叶相触,根脉相连,是君子和而不同、彼此砥砺的无声誓言。目光掠过松梢,流云归岫,飞鸟轻旋,层阜襟带,澄江毫发……松与人,事与物,在这里达成了天趣盎然的和谐。

谢绛选这里栖居,显然有心向山林、追求淡泊的心理。他在《答梅圣俞问隐》中描述:后岭双松亭,径术何逶迂。下临富春渚,万象生有无。东偏作草舍,可以施琴壶。门前碧塘水,万本栽荷蕖。风来触香气,长著人衣裾。澄水泱泱流,黍稻可勿枯。柔桑及美果,种广莫记株。涧草不识名,野禽多异呼。坐此易岁晏,自与人世疏。是呀!什么是小隐的生活呢?不过是建几间草舍住住罢了。但安居于此,登高可望江,下地可劳作,可弹琴,可闻香,岁月不知不觉流转,人就与喧嚣世界渐渐远离了。
这样的一个所在,这样的一种境界,自然就会吸引无数名士流连忘返。于是,元泰定进士杨维桢来了,他游玩了小隐书室,为它赋诗一首——小隐山中结草堂,道人真与世相忘。掩关默坐蒲龛小,留客清谈塵尾长。蕉叶半窗人影乱,松花满地石泉香。多惭汨没驱驰者,尽日红尘逐利忙。富阳县主薄王遵道来了,也留下《小隐书室》一诗——山扃白云深,岩多绿树阴。琴书消日月,花鸟托身心。出去寻松径,归来坐竹林。静听声细细,流水亦知音。富阳老乡王义祖无数次爬上小隐山,探寻小隐书室,留下了一大本《小隐山樵诗钞》。光阴流转之间,厚重的诗词文风便在小隐山里氤氲开来。
我曾经带着学生数次走过小隐山路,想让富春江畔的少年浸润这满山的文脉;我也在一本杂志上开辟了“小隐耘梦”的栏目,试图让热爱文学的孩子有机会展示灵动的文字。虽然只是那么几回,但这是一种自觉的行动,内心有着些许自豪与欣喜。
小隐讵有异?用范仲淹的话说——“山水有清音”。这清音,是松涛阵阵,是江流汩汩,是书页翻动,是诗意缕缕,更是谢氏三代人与无数后来者,在此山此水间,用生命与才情共同谱写的关于隐逸与担当、关于创造与传承的不绝长歌。
富春江不舍昼夜,小隐山上的清音,亦当随江水,流向更远的时光。
End
撰文|孙伟良
编辑|盛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