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亮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中国考古网 2025年09月01日 19:25 北京

南昌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木漆器3000余件其中有漆木剑椟数件剑椟类器物普遍残损较重器身残断褪色严重图一)。经拼合后以一对漆龙形剑椟M1:486490保存尚好也最为精美试论如下

图一 漆龙形剑椟(M1:486)

一 基本情况

刘贺墓西藏椁北部的“武库”中出土有剑椟数件位置相对集中质地均为漆木因武库北侧的衣笥库在历史上曾遭盗扰库中器物遭致破坏武库亦受波及且墓室内客观保存条件不佳剑椟类遗物整体保存状况较差出土时均有不同程度的碎裂残损因椟中含玉具剑故其功能明确为藏剑之器。《礼记·少仪“剑则启椟”郑注“椟谓剑函也”孔疏“启开也剑函也献剑则先开函也[1]故名漆龙形剑椟

基于对实物的观察可知漆龙形剑椟的制作工序先以整木圆雕一趴伏之龙并从中间横截为上下两层上层为椟盖下层为椟底底严丝合缝内部随剑形挖出剑槽并为首珌雕出空间剑首位于龙头一端剑璏朝上一椟专藏一剑剑槽两端设有凹凸扣结构便于剑椟的开合与固定全器表面髹漆彩绘内里素面无纹饰且盖与底的表面漆绘纹样流畅如一可知是最后进行整体髹漆的

两剑椟设计相似大小相若均以一条缠绕剑椟的龙为艺术主体龙从剑椟末端盘绕向前龙尾卷于椟身上中端处已不见椟呈现龙椟合一之势至首端处龙头与之完全融为一体构思巧妙做工精良

漆龙形剑椟M1:486全长11279厘米剑槽长1003厘米图二)。表面髹褐色漆黑色漆为底龙首褐色以黑色漆点睛并勾勒龙须口等纹样以白色漆涂抹龙角龙鳞以黑色漆为底以白色漆勾勒出鳞片边缘鳞中以白色漆点一大六小共七个圆点为饰图三)。出土时内含带黑漆鞘的铁剑一柄已残断为数截及玉剑璏一件图四),可知剑椟原应含有一柄玉具漆鞘铁剑玉剑璏为和田白玉质密布灰黑色沁正面深浮雕三只子母螭雕工极精武库中虽散落有大量玉剑饰但较难成套匹配故玉具剑的整体状况及玉剑饰的配套情况不明

图二 漆龙形剑椟(M1:486)

图三 漆龙形剑椟(M1:486)复原图

图四 漆龙形剑椟(M1:486)之玉剑璏

漆龙形剑椟M1:490全长1156.810厘米剑槽长1063.8厘米图五)。表面髹褐色漆为底龙首褐色以黑色漆点睛并勾勒耳须等纹样以白色漆涂抹龙角龙颈龙翼龙腹龙鳞以褐色漆为底以黑色漆勾勒出鳞片边缘鳞中以白色漆点六个圆点为饰图六)。M1:490出土时已断为数截内部所含剑及玉饰均已散落

图五 漆龙形剑椟(M1:490)

图六 漆龙形剑椟(M1:490)复原图

两剑椟虽然设计相似但在龙身的刻画上有着较为明显的区别总体上看M1:486的高浮雕较M1:490更为立体龙的下颌和四肢的刻画尤其饱满视觉上更加矫健有力在细节上M1:486着重描绘了龙须龙须茂密且身不见龙翼M1:490唇上仅一须却肩生羽翼在颜色上M1:486鳞甲黑色白色为缘整体为黑色龙M1:490鳞甲褐色黑色描边整体为褐色龙此外两剑椟在龙角间的鳞片排列上也有所不同M1:486龙角间的鳞片为整齐的单片纵向排列M1:490则为两片相对的横向排列

那么区分两件剑椟上龙的意义何在在目前考古出土的资料中如马王堆一号墓出土帛画上就绘有一对不同颜色的登龙图七[2]有学者认为这种颜色的区分表现的是两龙一阴一阳一雌一雄两龙穿璧相交表现了阴阳交合[3]中国古代文献亦记载龙有雌雄之分。《》:“帝赐之乘龙河汉各二各有雌雄[4]汉代人十分注重表现事物的阴阳属性。《淮南子“至阴飂飂至阳赫赫两者交接成和而万物生焉众雄而无雌又何化之所能造乎[5]可见在汉代人的观念中阴阳是万物根本的属性和存在方式阴阳雌雄相合化生万物由此可知刘贺墓出土的两件漆龙形剑椟对龙的不同刻画体现了二龙的阴阳雌雄之分而龙椟的阴阳之分也应暗示着剑椟内宝剑的雌雄之别即两柄宝剑乃是一对“雌雄剑”

图七 马王堆一号墓帛画(可见两条穿璧的登龙,一青一赤)

二 雌雄剑与阴阳观

中国古代关于雌雄剑的传说较为丰富并多以春秋时期的铸剑师干将莫邪夫妇和同名宝剑为基础对此前人已有系统研究[6]值得关注的是先秦文献中不见干将莫邪与“雌雄剑”有关系而是多被单独提及韩非子·六微》:“援砺砥刀利犹干将也[7]墨子佚文“良剑期乎利不期乎莫邪[8]及至战国策方始双提“干将”“莫邪”战国策》:“今虽干将莫邪非得人力则不能割刿矣[9]这应是“雌雄剑”概念之滥觞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战国策为西汉晚期刘向整理编辑成书“雌雄剑”的最早文献即源于刘向。《太平御览载有刘向列士传》《孝子传佚文其中记述了干将莫邪的故事。《列士传》:“干将莫邪为晋君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君留其雄者[10]孝子传》:“眉间赤名赤鼻父干将母莫邪为晋王作剑藏雄送雌[11]

与先秦文献中的简单记述不同刘向的列士传》《孝子传不仅将“干将莫邪”人格化为夫妻还明确了“剑有雌雄”刘向活跃于西汉中晚期初仕于汉宣帝时历经元帝成帝其初仕时代距海昏侯刘贺下葬的神爵三年59不远“雌雄剑”的概念应正流行于这一时期而成书于公元1世纪的吴越春秋》,将干将莫邪的铸剑过程进一步充实

干将者吴人也与欧冶子同师俱能为剑……莫耶干将之妻也干将作剑……三月不成……莫耶曰“夫神物之化须人而成今夫子作剑得无得其人而后成乎”干将曰“昔吾师作冶金铁之类不销夫妻俱入冶炉中然后成物”……于是干将妻乃断发剪爪投于炉中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装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阳曰干将阴曰莫耶阳作龟文阴作漫理[12]

在这段文献中中国古代的阴阳观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宝剑制造的过程被神秘化尤其是干将所言其师铸剑时象征阴阳融合的“夫妻俱入冶炉中”借用少阴少阳之力的“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装炭”等均强调了“阴阳”在铸剑过程中的不可或缺最重要的是这段故事还明确指出经过这一过程铸成的两把宝剑有阴阳雌雄之别“阳曰干将阴曰莫邪并且在剑身纹路上有“阳龟纹阴漫理”之分

雌雄剑的概念在后世的道教文献中得到了进一步发展东晋葛洪所著的抱朴子雌雄剑已成为可以压制水中妖魔神怪的法器

以五月丙午日日中捣五石下其铜五石者雄黄丹砂雌黄矾石曾青也皆粉之以金华池浴之内六一神炉中鼓下之以桂木烧为之铜成以刚炭炼之令童男童女进火取牡铜以为雄剑取牝铜以为雌剑各长五寸五分取土之数以厌水精也带之以水行则蛟龙巨鱼水神不敢近人也[13]

抱朴子对于雌雄剑的讨论继承了吴越春秋中已经显现的雌雄剑铸造中的阴阳宇宙观且进一步结合了五行思想“五月丙午日日中”阳火之极盛铸造时间的选择剑长五寸五分“取土之数”可以“厌水精”土克水[14]尤其是对“五石”的使用将雌雄剑的铸造与炼丹术理论建立了直接联系为雌雄剑的神力提供了更加详细的理论基础[15]有趣的是,《抱朴子的记载明确指出雌雄剑的铸造还需要遵循铜材本身的性别

欲知铜之牝牡当令童男童女俱以水灌铜灌铜当以在火中向赤时也则铜自分为两段有凸起者牡铜也有凹陷者牝铜也各刻名识之欲入水以雄者带左以雌者带右[16]

从这些文献中可以看到中国古代的雌雄剑与阴阳五行宇宙观结合紧密其中的阴阳观念不仅体现在雌雄宝剑的组合制作过程中对于阴阳元素的注重还投射在对于金属青铜材料性别的想象上海昏侯墓雌雄龙形剑椟的出土明确了“雌雄剑”的概念和传说在中国古代的发展脉络以考古实物证实了宝剑的雌阴阳之分在刘向活跃的公元前1世纪前半叶即已流行且相关的传说在东汉到东晋之间经过与阴阳五行观结合进一步成熟定型

三 龙形剑椟与宝剑化龙

刘贺墓出土的这对漆剑椟以其“龙形”为最大特点事实上中国古代关于宝剑的诸多传说一直与“龙”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战国末期成书的吕氏春秋中就有蛟龙争夺宝剑的记载

荆有次非者得宝剑于干遂还反涉江至于中流有两蛟夹绕其船……次非攘臂袪衣拔宝剑曰“此江中之腐肉朽骨也弃剑以全己余奚爱焉”于是赴江刺蛟杀之而复上船[17]

次非涉江以宝剑勇杀两蛟龙的情节不禁让人联想到葛洪抱朴子中所言“游涉大川”时佩带雌雄双剑“蛟龙巨鱼水神不敢近人也”但更值得关注的细节是次非“弃剑以全己余奚爱焉”的豪语透露出蛟龙的目在于“剑”

在后世传说中剑与龙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如在唐初房玄龄等撰晋书·张华传雌雄宝剑竟化成了“双龙”

华得剑宝爱之……报焕书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莫邪何复不至虽然天生神物终当合耳”……华诛失剑所在焕卒子华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没者惧而反[18]

成书于六朝时期的洞冥记中也有类似的宝剑自去化龙的记载

刘子亮 | 南昌海昏侯刘贺墓出土漆龙形剑椟研究——兼论中国古代的“雌雄剑”

帝解鸣鸿之刀以赐朔刀长三尺朔曰“此刀黄帝采首山之金铸之雄已飞去雌者犹存”帝临崩举刀以示朔恐人得此刀欲销之刀于手中化为鹊赤色飞去云中有鹊衔火于清溪之上鹊化成龙[19]

文中汉武帝的雌雄剑化鹊而飞最终于清溪“成龙”由此可以看到,《张华传中对于“双剑化龙”的想象并非孤例而在六朝至隋唐的传奇中具有一定的流通性

由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龙形剑椟可知六朝至隋唐期间雌雄剑传说中双剑化龙的想象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早在西汉后期即已有成熟的原型的确刘贺墓龙形剑椟的设计核心正是以视觉的方式表现剑椟在“器”与“龙”之间的幻化如前所述这对龙形剑椟在造型上着重表现了剑椟和龙身合二为一的过程从尾端的龙尾缠绕剑椟到首端的龙首与剑椟完全融为一体),椟身上的“龙”与其说是装饰不如说已渐次幻化为剑椟本身

此外M1:486内还含有带黑漆鞘的铁剑一柄可以想象打开剑椟的盖子观者的目光从剑椟外表的“黑龙”转移到椟内嵌放的“黑剑”上一方面剑椟外表的黑漆和剑鞘的黑漆借助色彩的统一保证了观者目光在两者之间衔接的流畅另一方面剑椟内部的“素面”也确保了观者的目光在从外向内转移的过程中不被剑椟内面多余的装饰和色彩干扰换言之剑椟内外色彩装饰的安排体现了工匠为实现“龙剑幻化”视觉体验连贯性所做的精心设计

漆龙形剑椟的设计通过弱化其自身作为“容器”的视觉性龙身和椟身的高度融合以及剑椟内外颜色的巧妙安排),保证了观者在开椟取剑闭椟藏剑的过程中“龙”和“剑”在视觉上的无缝转移因此海昏侯刘贺墓出土漆龙形剑椟所体现的“龙剑幻化”意趣说明“宝剑化龙”的想象在刘贺所处的西汉后期已经成型并且在剑椟艺术中得以实现

四  

关于剑椟的早期发展状况杨泓东周的剑椟与剑鞘[20]一文言之甚详此不赘述剑椟流行于先秦。《庄子》:“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21]其中“柙”通“匣”可知东周时宝剑已有专用的剑匣剑椟)。及至汉朝剑椟极为鲜见仅西汉齐王墓随葬器物坑[22]等有少量出土其数量质量已不可与先秦相比文献也仅西京杂记略有提及“汉帝相传以秦王子婴所奉白玉玺高帝斩白蛇剑剑上有七采珠九华玉以为饰杂厕五色琉璃为剑匣[23]

刘贺墓出土的漆龙形剑椟填补了西汉剑椟考古实物的空缺尤其椟内剑槽是随宝剑玉饰形状雕刻而成一椟专用于一剑与早期的盒式剑椟不同也足以说明宝剑的贵重剑椟以“龙”作为主题并且通过立体浮雕和色彩安排来巧妙表现“宝剑化龙”的设计内涵打破了之前剑椟仅作为宝剑“容器”的界限为研究西汉的剑椟艺术提供了重要的考古材料

海昏侯刘贺墓出土的漆龙形剑椟及其所盛玉具铁剑是目前出土年代最早的“雌雄剑”考古实物证实了“雌雄剑”的概念和实物制造至迟在公元前1世纪就已经出现以刘贺下葬的公元前59年为下限同时龙形剑椟的发现也为研究“雌雄剑”“阴阳剑”等概念在后世中国乃至东亚文化圈中的流传和发展包括流行于六朝和隋唐的雌雄剑传说后世道教文献中的“阴阳剑”[24]以及出土于日本奈良东大寺原属圣武天皇701~756的带有“阴剑”“阳剑”铭文的两把铁刀实物等[25]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新线索

附记线图由王楚宁绘制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杨军研究员和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王楚宁对本文写作提供了宝贵意见和帮助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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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礼记正义卷三五少仪》,10341037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湖南省博物馆等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42文物出版社1973

[3]关于马王堆一号墓帛画中阴阳双龙穿璧图像含义的深层解读见汪悦进入地如何再升天——马王堆美术时空论》,《文艺研究2015年第12姜生马王堆帛画与汉初“道者”的信仰》,《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12此外陈锽指出马王堆帛画上的双龙穿璧图像中对于两龙细节的刻画有所不同意在表现二龙的雌雄之分见陈锽超越生命中国古代帛画综论》,666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2

[4]春秋左传正义卷五三昭公二十九年》,1504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5]西汉刘安淮南子卷六览冥训》,6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6]李道和干将莫邪传说的演变》,《民族艺术研究2006年第2关于古代吴越地区的铸剑传统以及传说见钟少弈龙泉霜雪——古剑的历史和传说》,33~70三联书店1998

[7]战国韩非子韩非子卷一〇内储说下六微》,8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8]李昉太平御览卷三四四兵部》,1582中华书局1960此文亦见吕氏春秋·察今》。

[9]西汉刘向战国策卷一二齐五·苏秦说齐闵王》,428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10]李昉太平御览卷三四三兵部》,1576中华书局1960

[11][10]

[12]赵晔吴越春秋卷四阖闾内传》,32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13]东晋葛洪抱朴子卷一七登涉》,136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4]关于中国古代“五月丙午”铸铜的传统以及其文化内涵见庞补“五月丙午”与“正月丁亥”》,《文物1979年第6

[15]“五石”是中国古代阴阳五行宇宙观中的重要概念。《淮南子·览冥训中即记载“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五石在中国古代医药及炼丹术理论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详见李零五石考》,《中国方术续考》,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王奎克五石散新考》,《科技史文集14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值得一提的是文献中所见五石药剂有添加阳气的功能或许与葛洪雌雄剑“厌水精”阴性有关列此备考

[16][13]

[17]战国吕不韦吕氏春秋卷二〇知分》,180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8]晋书卷三六张华传》,10751076中华书局1974

[19]东汉郭宪汉武帝别国洞冥记卷三12中华书局1991

[20]杨泓东周的剑椟与剑鞘》,《逝去的风韵——杨泓谈文物》,中华书局2007

[21]战国庄周庄子卷六刻意第十五》,84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22]山东省淄博市博物馆西汉齐王墓随葬器物坑》,《考古学报1985年第2

[23]东晋葛洪西京杂记卷一26三秦出版社2006

[24]关于六朝和隋唐道教文化中的剑详见[]福永光司道教的镜与剑——其思想的源流》,《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七卷中华书局1993

[25]关于东大寺出土阴阳剑详见東大寺ミュジアム国宝·東大寺金堂鎮壇具のすべて:修理完成記念特別展》,114~119图录第14项第3133東大寺2013日本光明皇后在圣武天皇逝世后756年献纳两把宝剑于正仓院即正仓院国家珍宝帳“百口大刀”项首头所记“阳宝剑”“阴宝剑”两口),后又取出并埋于东大寺大佛膝下作镇坛具两剑设计相同身铁质阳剑98阴剑97.5厘米明治四十年1907在奈良东大寺大佛膝下出土2010年在进行文保工作扫描剑身时意外发现“阴剑”“阳剑”铭文

作者:刘子亮(美国威廉姆斯学院艺术史系)

原文刊于:《文物》 2025年 第6期

责编:昭晣 韩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