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着如你 生命如歌—
有一种朋友不在生活圈,却在生命里;有一种陪伴不在身边,却在心间。人生百味,岁月如烟,让美妙的声音随同心灵的悸动伴着沉睡的文字飞翔…..
深秋夜记
作者||李麦锁
一、暮色沉降
日头坠向西山时,最先暗下来的是窗沿。玻璃上还残留着白日的暖,指尖贴上去,能触到两种温度的交界——室内的灯影正一点点漫过冰凉的玻璃,把窗外的树影拓成淡墨画,倒有几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趣,只是不见梅香,唯余木叶的清苦。楼下的晾衣绳晃了晃,最后一件被单被收进阳台,绳上的夹子还在风里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像谁在清点白日的余温。
暮色是慢慢浸下来的。先是远处的楼顶褪成灰蓝,接着是近处的树梢,最后连楼下的石板路也被染成墨色,真应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叹惋。我站在厨房倒水,看见水龙头流出的水柱在灯光下泛着白,落在搪瓷杯里的声响格外清晰。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杯身滑下,在桌面上洇出小小的圆,像谁悄悄写下的句号,为白日的喧嚣画上句点。
小区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网。有晚归的人踩着落叶走过,脚步声混着叶子的脆响,从楼下一直延伸到巷口,最后被风卷成细碎的影子。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总在暮色里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我,她的白发在风里飘,像一朵不会凋零的蒲公英。那时的暮色里,总飘着灶间的饭菜香,混着柴火的烟味,是世上最安稳的味道,远比”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多几分寻常暖意,倒似”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恬淡。
暮色彻底沉下来时,我拉上了窗帘。玻璃上的树影被挡在外面,室内只剩下灯光的暖。书桌上的台历还停留在上个月,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像在提醒我时光的流逝。其实不必提醒,深秋的暮色本就带着时间的重量,它让白日里模糊的思绪变得清晰,让匆忙的脚步不得不慢下来,听一听自己的心跳,如同倾听”岁月忽已晚”的低语,藏着”及时当勉励”的深意。
二、夜巷独行
九点钟出门散步,穿了件厚外套,拉链拉到最顶,还是挡不住风往领子里钻,果然是”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亮着白晃晃的灯,玻璃柜里的关东煮冒着热气,几个晚归的人在排队,呵出的白气在灯光里散开,像短暂的云。老板趴在柜台上算账,算盘打得噼啪响,声音混着锅里咕嘟的冒泡声,成了夜巷最暖的背景音,倒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烟火邀约。
拐进巷子时,风忽然大了。两侧的老墙爬满枯藤,叶子早落光了,只剩褐色的藤蔓像老人手上的青筋,紧紧扒着斑驳的砖墙,倒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苍劲,只是无鸦无桥,唯有风过藤间的呜咽。墙根堆着几袋落叶,是清洁工白天扫的,用麻绳捆着,像一串串风干的往事。踩在石板路上,脚步声被巷子放大,显得格外空荡,偶尔从哪家窗户里传出电视的声响,模糊不清,却让人觉得安心——原来这深夜里,还有那么多灯火亮着,如同”星垂平野阔”般散落在人间的星子。
巷尾的杂货店还开着,老板娘坐在小马扎上择菜,竹篮里的青菜带着露水,叶子上沾着细碎的泥。见我经过,她抬头笑了笑:”晚上凉,多穿点。”我点点头,忽然想起小时候住的那条巷,杂货铺的老爷爷总在柜台上摆着糖罐,见了小孩就往手里塞块水果糖,糖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如今那些甜味早就淡了,可想起时,舌尖依旧会泛起一点甜,恰似”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天真,虽已远去,余味仍存,又似”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旧时光,带着巷弄里的暖。
走到巷子尽头,是条河。岸边的芦苇在风里摇晃,毛茸茸的穗子在夜色里泛着银白,倒应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只是不见伊人,唯有静默的流水,映着”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幽思。有钓鱼的人还没走,马扎支在石头上,鱼竿架在岸边的树干上,鱼线在水里拉出细细的痕。他裹着军大衣,缩着脖子打盹,偶尔惊醒,往水里撒把鱼食,又接着闭上眼。或许他等的不是鱼,是这深夜里的安静,是风吹过芦苇的声音,是只有自己和河水知道的秘密,像”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孤静,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
往回走时,巷子里的灯忽然灭了几盏,大概是保险丝烧了。黑暗涌过来,带着泥土和枯草的味道。我放慢脚步,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巷子里回荡,像在和过去的时光对话。其实黑暗并不可怕,它只是让我们暂时看不见,却能听得更清——听得见远处的狗吠,听得见谁家的窗户被风吹得吱呀响,听得见自己心里那些平日里被忽略的声音,如同”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独处,自有一番清明,又似”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澄澈,洗去白日的纷扰。
三、灯下旧事
回到家时,指尖冻得发红。泡了杯热茶,捧着杯子坐在书桌前,看热气在灯光里慢慢散开,像往事在眼前浮现。书桌上摆着个相框,里面是十年前在银杏树下的合影,那时的我们穿着单薄的外套,笑起来眼角没有皱纹,身后的银杏叶黄得像燃着的火,恍若”满地翻黄银杏叶,忽惊天地告成功”的盛景,又似”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热烈,只是换了秋色。如今照片里的人散落在各地,只有那棵银杏树,还在每年深秋准时变黄,等着谁回去看看,像”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怅然,却藏着岁岁年年的约定。
书架顶层的书落了层薄灰,抽下来一本,是大学时买的诗集。扉页上有淡淡的咖啡渍,是某个深夜在图书馆不小心洒的。翻到中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枫叶,红得发黑,叶脉却依旧清晰,让人想起”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的绚烂,也念起”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痴迷。想起那时总爱和室友在深秋的夜晚去操场散步,踩着落叶说未来的打算,说要去哪个城市,要做什么样的工作,语气里的笃定像天上的星星,亮得晃眼。如今那些打算大多落了空,可想起时,心里依旧会泛起一点热,像”少年心事当拿云”的余温。
手机忽然响了,是母亲打来的。她说家里的红薯熟了,用灶火焖了一下午,甜得流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拿。我笑着说”这周末就回”,听着她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说父亲又在院子里种了几棵白菜,说邻居家的猫生了崽,说夜里的霜结得厚,早上开门都能听见冰碴儿碎的声音,恰似”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温馨邀约。挂了电话,杯里的茶已经凉了,可心里却暖烘烘的,像揣着个小太阳,藏着”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牵挂。
起身整理抽屉,翻出个旧钱包,皮质早就硬了,拉链也不太好用。打开来看,里面夹着张褪色的电影票,是七年前和爱人看的第一场电影,座位号是13排14号,那时觉得这个数字浪漫得不行。还有张超市的小票,上面的日期是女儿出生那天,买了一堆婴儿用品,金额的数字我记得清清楚楚。原来那些被我们以为会忘记的事,都藏在这些不起眼的角落里,在某个深秋的夜晚,忽然就跳出来,让你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如同”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怅惘,却又带着”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暖意。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户呜呜响,像谁在唱歌。我把旧物放回抽屉,轻轻合上,仿佛把往事又妥帖地安放好。其实回忆不必时时翻看,像这些旧物,放在那里就好,在某个需要温暖的时刻,它们自会出来,替你记得那些曾经的美好,如同”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寻常,却也珍贵,恰似”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的缥缈,却留着真切的痕。
四、夜的声音
十一点钟,城市渐渐安静下来。楼下的车鸣声稀了,只有远处的路灯还亮着,像不肯睡的眼睛。我关掉大灯,只留书桌上的小台灯,光刚好照亮面前的稿纸。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沙沙,沙沙,像春蚕在啃桑叶,又像落叶在地上打滚,倒有”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静美,也似”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清幽。
忽然听见窗外有动静,是只猫跳上了窗台。它大概是饿了,在窗台上踱来踱去,尾巴轻轻扫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我起身看它,月光刚好落在它身上,毛色是灰扑扑的,眼睛却亮得像宝石。对视了几秒,它忽然跳下去,脚步声轻快地消失在夜色里。原来这深夜里,还有这么多生命在活动,我们并不孤单,如同”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的生机,只是换了主角,成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外的另一种鲜活。

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悠长而缓慢,像谁在远方呼唤。这声音让我想起小时候,老家的院子后面就是铁轨,夜里总能听见火车经过,母亲说”火车载着人去远方呢”。那时总想着远方是什么样,是不是有永远不落叶的树,是不是有永远不结冰的河,带着”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懵懂向往,也藏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少年意气。如今身在所谓的远方,才明白最想念的,还是那个能听见火车鸣笛的小院,念着”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怅然。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慢慢往上爬,停在隔壁的门口,接着是钥匙开门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归于安静。大概是晚归的邻居,或许刚加完班,或许刚应酬结束,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家。每个深夜里,都有无数这样的人,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奔波,为了生活,为了家人,为了那些说不出的坚持。他们的脚步声里,藏着生活的重量,也藏着生活的希望,如同”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力量,默默生长,也似”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执着。
风穿过窗缝,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低声哭泣。我放下笔,侧耳听着这夜里的各种声音——远处的狗吠,近处的风声,偶尔响起的汽车喇叭,还有自己平稳的呼吸。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成了深夜的交响曲,温柔而坚定。原来深夜不是寂静的,它只是把喧嚣调得低了些,让我们能听见那些平日里被忽略的,最真实的声音,如同”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辩证,于闹中取静,也似”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的空灵,荡涤心尘。
五、月光漫过
凌晨一点,月光忽然漫进窗来。不是那种亮得晃眼的光,是淡淡的,像一层薄纱,铺在书桌上,铺在地板上,也铺在我的手背上,正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清辉。我伸出手,想接住这月光,它却从指缝里溜走了,只留下一点冰凉的触感,像”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的怅然,却留着温柔的痕。
想起老家的院子,深秋的夜里,月光总能把院子照得像蒙着层霜。外婆会把晒干的红薯干收进竹匾,放在屋檐下,月光落在上面,泛着淡淡的黄。我和表哥总爱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几块揣在兜里,跑到院子角落的柴火堆旁,一边嚼着甜丝丝的红薯干,一边看月亮在云里躲猫猫。那时的月光,带着红薯干的甜,带着柴火的香,是世上最温柔的光,比”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多几分烟火气,倒似”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的亲昵,藏着家常的暖。
拉开窗帘,月亮挂在天上,圆得像枚银币。旁边的星星稀稀拉拉的,不像夏天时那么热闹。楼下的银杏树枝桠在月光里伸展,像幅写意的水墨画,颇有”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意境,只是无愁,唯有安宁,又似”月照花林皆似霰”的朦胧,铺着静谧的纱。一片叶子忽然落下,在月光里打着旋儿,慢慢飘到地上,像一声轻轻的叹息。这月光,曾照过古人的庭院,照过游子的客船,如今又照在我的窗台上,原来时光流转,月光却从未改变,它是最耐心的见证者,看着一代又一代人,来了又去,恰如”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的悠远,藏着岁月的故事。
月光落在书架上,照亮了最上层的那本相册。我取下来翻开,第一张是刚出生时的照片,躺在襁褓里,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接着是小学的毕业照,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笑得露出豁了的门牙。然后是大学的军训照,皮肤晒得黝黑,眼神却亮得很。最后是去年和家人的合影,女儿长高了不少,父母的头发又白了些。月光一页页漫过这些照片,像在抚摸那些逝去的时光,温柔得让人心疼,如同”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感慨,古今同此月光,同此心境,也似”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怅然,藏着时光的流转。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月光里行走,从孩童到少年,从青年到老年,月光始终在头顶照耀,提醒我们来路,也指引我们去向。只是我们常常走得太急,忘了抬头看看这温柔的月光,忘了停下来,数一数自己走过的脚印,如同”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轮回,在月光里看清自己,也似”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追问,藏着对生命的思索。
尾声
天快亮时,风停了。窗外的树叶不再摇晃,月光也淡了下去,远处的天际泛起一点鱼肚白,正是”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的时刻。我合上稿纸,上面写满了字,像撒了一地的月光。站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脖颈,听见楼下传来清洁工扫地的声音,沙沙,沙沙,和我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像,像”扫地僧”般扫去夜的尘埃,迎来晨的清新。
推开窗,一股清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楼下的银杏叶又铺厚了一层,在晨光里泛着金,恍若”金风送爽,玉露凝香”的画卷,也似”日出江花红胜火”的绚烂,只是换了秋的底色。有早起的老人在散步,步伐缓慢而坚定,像在丈量这深秋的长度,带着”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从容。我深吸一口气,肺腑间一片清明,那些夜里翻涌的思绪,此刻都沉淀下来,像水底的沙,安静而踏实。
原来深秋的夜晚,是用来让我们和自己对话的。在暮色里回望,在灯火下怀念,在声音里倾听,在月光里释然。当第一缕晨光升起时,所有的情绪都找到了出口,所有的往事都有了归宿。我们带着这一夜的沉淀,继续走向新的日子,像那些落叶,坦然地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静待春天的新生,如同”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哲思,在结束里孕育开始,也似”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希望,藏着生生不息的力量。
我关上窗,准备迎接这个深秋的黎明。桌上的茶杯还残留着余温,稿纸上的字迹在晨光里渐渐清晰,像一个个等待被实现的约定,映着”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的期许。
一九九九年中秋节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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