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上海最长寿的老人
她是今年全上海最长寿的老人，在我眼中也是全上海最谦逊的老人。2025年7月2日我去采访时，两个小时的时间里，老人家至少6次双手合十，满面笑容地连声说道：“谢谢！谢谢！”
老人家名叫余宝珍，出生于1913年3月27日，曾连续获得“上海十大女寿星”称号，今年位居女寿星榜榜首。老人家现在正在奉贤区逸仙颐养院颐养天年。
作者看望老寿星
113岁，生活仍能半自理
余宝珍老人居住在颐养院的重度护理区，护理等级“重度一级”。院里每个月都要对全体入住老人做一次身体状况评估，根据评估结果确定和调整老人的护理等级。余宝珍是全养老院年岁最大的老人，但并不是护理等级最高的老人。直到这个月，她每次评估的结果都是“重度一级”，标准是：生活能够半自理。最高等级是“重度二级”，一天24小时全靠护理。老人家2019年入住逸仙颐养院，已经6年了，她一直达不到二级标准。
我眼前的老人家神清气爽，思维清晰，能够和我直接交流。但她说的奉贤土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便由护理组长孙凤翠代为述说。孙凤翠和老人朝夕相处6年，对老人晚年生活的点点滴滴自然了如指掌。老人家就坐在床沿上，笑咪咪地看着我们说，偶尔也会插几句话。有时，垂在床边穿着土布布鞋的双脚，还会轻轻晃动几下。
“老人每天早上5点多钟起床，我们给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换纸尿布。晚上睡觉前给老人垫上纸尿布是我们的护理规范，老人家其实很不喜欢。她每天夜间都要上两到三次厕所，也不叫我们，自己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洗手间去，每次还要扯下纸尿布，因为她嫌烦。我们当然也跟着进去了。”孙凤翠说：“接着我们要做的就是晨间护理，给老人穿衣服呀，洗脸刷牙呀，活动活动身体呀。6：45，我们就给老人吃早饭。早饭端到床头柜上，老人自己吃，吃得很快的，一般20分钟就吃完了。”
孙凤翠告诉我，老人家吃完早饭，会自己拄着拐杖在房间里走走，不走远，就从床边走到洗手间。“老人家年龄大了，有点缺乏安全感，她不出房间的门。”孙凤翠说：“你绝对想不到的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玩水。自己走到洗手间里，打开洗脸盆上的水龙头，让水哗哗的流。还用双手掬水，四处抛洒，也向脸上、身上洒。虽然有点浪费，我们就不和老人家讲节约的事了。只是很快要把卫生间的墙上和地上擦干净，生怕老人滑倒。”
逸仙养老院阿姨逗太太扭肩舞
老人家玩完水，每天上午都要上床“补一觉”，就是半个多小时。孙凤翠正在和我说这个补觉的事，老人家突然神情焦急地说了一句话，孙凤翠翻译说，老人问，她的一件背心到哪里去了？“我前面说过，老人家有点缺乏安全感，总怕别人会拿她的东西，有时还会把家人来看她时带来的食品，藏在床头柜抽屉最靠里的角落里。有一次吃了放了好久、有点发霉的花生，突然上吐下泻，把我们都吓坏了。好在到我们自己的护理院一检查，并没有什么事，也没住就回来了。”果然，孙凤翠把早上洗的已经干了的背心取来，放在老人家手里，她的神情立即放松下来。
“还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我们这个房间里和她隔一个床的一位老太，今年95岁，有轻度的认知障碍。这位老太就喜欢坐到老人家的床边，每天上午老人补好觉就坐过来。有时说说话，有时也不说话，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直坐到吃中午饭。”孙凤翠说：“养老院里每天中午10：45开始送饭，送到我们这里差不多11点。老人家还是自己吃，还是吃得很快，吃好后就拄着拐杖到洗手间洗手、洗脸，顺便也玩会水。不知道是要强，还是为了锻炼，她走路都是自己拄着拐杖慢慢走，坚决不肯要人搀扶。我们有时就远远地跟着。”
老人家有睡午觉的习惯，一般睡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养老院晚饭吃得早，4：30就吃饭了。晚饭后她先在床边坐一会，然后到洗手间洗漱一番。洗漱后不是马上睡觉，而是在洗手间外换鞋子的凳子上坐一会，看看房间的门里门外。“大概是在生产队里生活的时间长了，老人家看到领导都叫’队长’，叫我也叫’队长’。在凳子上坐累了，老人家就拄着拐杖走回来，对我说：’队长，我要睡觉了。’老人家的睡眠还可以的，8点钟左右上床，上床一般就能睡着。夜里除了上洗手间，其他时间也都能睡着。”孙凤翠说：“我做护理工作已经6年了，也照顾过百岁老人，我们老人家的状况最好。她还很乖，很听话，很有礼貌。也有犟的时候，比如给她垫、换纸尿布，她就会很不高兴地说：’弄来弄去！弄来弄去！’一点儿也不配合。”
“我是在曾祖母的背上长大的”
孙凤翠正在讲述老人在养老院里的一天24小时，老人家的曾孙女沈珠凤来了。今年43岁的沈珠凤是一位中学数学老师，也是老人在逸仙颐养院的第一监护人。“我的曾祖母出生于奉贤农村，祖祖辈辈都以种田为生，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我没见过我的曾祖父，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沈珠凤说：“曾祖母这一生共生了5个孩子，只有我爷爷一个儿子。在我们那个年代的农村，女儿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都是儿子为老人养老，女儿就是来帮帮忙的。所以，即便我爷爷和我父亲都已早早去世，为老人养老的事情还是我这个曾孙女来承担。我是第一监护人，养老院有什么事都是和我联系，但我毕竟住浦东，不能及时回应，所以也经常喊太太的两个孙女或者最小的女儿来帮忙，送个尿布啥的。”
“我出生的那一年，曾祖母已经72岁了。我父亲也是我爷爷唯一的儿子，曾祖母就和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从小身体不好，太太以为我养不大的，就加倍对我好，走到哪里都背着我。老人家信佛的，我们家南边有一家邻居也信佛，家里供着菩萨。曾祖母就背着我到邻居家里去敬香，敬完香后，还让我吃放在菩萨面前的供品，说是吃了供品身体会好的。还有，我们镇上有一个戏坊，戏坊里经常有沪剧演出，曾祖母喜欢看，每次去看戏，她都把我背在背上；她看戏，我就好奇地东望西望，接着在她背上睡觉。曾祖母出去走亲戚的时候背着我，有时下地干活也背着，我其实是在曾祖母的背上长大的。”说到这里，沈珠凤看了一眼老人，那目光里满是温情。
沈珠凤和曾祖母的年龄相差72年，对老人家当年的一些事了解并不多。她只知道曾祖父过世后，曾祖母的日子过得很难，一个人靠种田拉扯五个孩子长大。后来实在太难了，就把最小的女儿送给了人家。“曾祖母不但勤劳，能吃苦，还很聪明，记性特别好，七八十岁时还能识药草，九十多岁还能给我配她在养老院采的草药，治感冒咳嗽。年代太早的事我知道得少，说一件比较近的事吧。”沈珠凤说：“去年7月12日我去看曾祖母，她第三次给我提她早年曾经用过的一种扎头手巾。这种都是老古董的东西，到哪里去找？巧的是，当天晚上我去我婆婆家，倒看见了一块。我开心极了，马上开车到养老院，车子都没熄火，就兴冲冲地冲到楼上，把手巾送到老人家面前。可老人家并没有很开心，脸上反而满是失望和尴尬，还嗫嚅着问我：大娘(曾祖母的二女儿)好不好啊？怎么不来看我啊？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老人家惦记的不是什么扎头手巾，而是暗示我，她想女儿了。她以为我会到大娘那里去找这种手巾，这样信息就传递过去了，谁知道我是个’数学’脑袋！我马上给老人家说，’大娘很好的，过几天就来看你’，她这才开心出来。”
第二天，沈珠凤把这件事以“一块扎头手巾的故事”为题，写了一条短剧样式的微信发到朋友圈里，瞬间引起热议：“你阿太还健在，厉害啊！创纪录了吧”，“这位太太绝对是我们齐贤的大明星人物了”，“看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哇 那真是好长寿哦 家里的一宝”，“祝老太太身体健康，天天开心”……还有一条微信是赞扬沈珠凤的：“数学老师的小作文写的竟是这么有画面感的”。
“一块扎头手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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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意外去世后两年，妈妈就带着我改嫁了，80多岁的曾祖母和我爷爷一起生活，大概九十多岁时，爷爷也照顾不动太太了，就把太太送到了金汇养老院，再后来爷爷也意外去世了，兜兜转转，我就成了老太太的养老院第一监护人，这里有血脉传承和农村习俗的因素，但即便我不是老人唯一的曾孙女，我也会这样做。我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呀！”沈珠凤说：“除了养老院有事找我，我每隔一个星期来看望一次老人。在我之外看望曾祖母最多的，是她的两个孙女和她送出去的小女儿以及她外甥(她姐姐的儿子)。曾祖母最早进的是金汇养老院，2018年逸仙颐养院建成后，条件比金汇好，就是她外甥再三比较后建议老人家搬过来的。曾祖母的两个孙女和小女儿不但经常来看她，还给老人带她最喜欢吃的点心。这点我自愧不如，我带的都是买的现成的。”
“老人家的胃口挺好的”
说来你可能有些不信，老人家113岁了，胃口还挺好的。
我的手头有一份逸仙颐养院每周的膳食安排表，有普餐和低糖类两种。老人家血糖一点儿也不高，吃的是普餐。让我们看看，6月30日至7月6日，老人家都吃些什么。
星期一至星期日，每天的早餐依次是：玉米渣粥，菜包、白煮蛋(或水蒸蛋，下同)，什锦菜；杂粮粥，刀切、白煮蛋，榨菜丝；绿豆粥，山芋、白煮蛋，腐乳；小米渣粥，蛋糕、水煮蛋，萝卜干；白粥，发糕、白煮蛋，开胃花生；南瓜粥，肉松、白煮蛋，咸菜黄豆；黑米粥，豆沙包、白煮蛋，腐乳。中餐依次是：水笋烧肉、青椒茭白炒蛋、香菇青菜、冬瓜骨头汤；香糟虾、四喜烤麸、油焖茄子、芹菜牛肉羹；山药狮子头、蚝油双茹鸡丝、蒜茸米苋、酸辣汤；小油豆腐烧肉、山药木耳胡萝卜、蒜茸苘蒿菜、荠菜麻糊汤；青椒炒鳝丝、豇豆炒肉丝、炝炒青菜、番茄冬瓜汤；走油肉、白菜粉丝榨菜肉糜、炝黄瓜、罗宋汤；广式叉烧、西葫芦炒肉丝、韭菜银牙、青菜豆腐汤。晚餐同样是一大荤、一小荤、一时蔬和一个汤，和中午不重复，我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109岁生日，逸仙养老院领导给老太太过生日，邀请了太太的大女儿和三女儿来陪老母亲过生日
这大半年来一直贴身照顾老人的护理员郑玲告诉我，老人家的胃口挺好的。“她一日三餐，主食全部吃完，点心和菜喜欢吃的能都吃掉，不怎么喜欢的至少也吃掉一半。我前后照顾过4位百岁老人，我们这位老人家是最能吃的。”郑玲说：“为了方便老人，养老院里早上的鸡蛋有白煮的和水蒸的两种，不知道什么原因，老人家就不喜欢吃水蒸的，还说水蒸的没味道。她吃饭从来不要我喂，还吃得很快，20多分钟就能吃好。
在照料饮食这一块，我每天做的就是送饭和收碗。这哪里像是在照顾一位113岁的百岁老人啊！”
“老人家的身体，在百岁老人中算是很好的了。她没有什么基础病，就是血压有点高，每天上午吃一粒降血压的药，就控制得挺好的。还有，就是有时候有点头晕，我们护理院的医生给她配了一种保健药，一天三次，一次一粒。”郑玲说：“老人家很随和，和我们大家相处都很好，除了垫、换纸尿布的时候有点犟。喜欢听我唱歌，我一边唱，她还一边帮我打拍子。有时也会和我一起做一些简单的健身活动，就是坐在床沿上，双手平举，身体左右晃动，有点像’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那种。前两个月，正好老人的曾孙女来，我们在做健身，她还拍了一个视频。”
郑玲问我：“要不要做一遍给你看看？”我说：“好呀！”于是，郑玲说：“奶奶，我们来做健身操了。”说罢，两个人就一起摇了起来。老人家笑容满面，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也很享受。我在新华社工作的时候曾经客串过体育记者，无论是大型体育赛事，还是群众体育活动，还从未见过这样令人感动、充满感染力的场面！这可是一位113岁高龄的老人啊！
说到这里，沈珠凤插话说：“老师，这就是今年4月2号的事啊。我拍的视频你要吗？我当时也发了朋友圈，圈里都轰动了！”我说：“要呀。”我想的可不是发朋友圈，我觉得，一位113岁的老人还能这样健身，这已经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我得留着！沈珠凤接着说：“老人家的身体确实算是好的，这10几年就没有住过一次医院，也很少去医院看病。我印象中，最后一次到医院看病还是10年前，我陪她去的。那一天，曾祖母突然鼻子出血，弄得到处都是。养老院打电话给我，我急忙赶来送她去复旦大学附属五官科医院去看，医生当场给她做了个小手术，从此就好了。原来是曾祖母鼻子的一根血管有点畸形，矫正一下就没事了。”
曾孙女眼中老人的长寿之道
“你问我老人的长寿之道？我同事也是一直问呢。我就我观察到的说说啊。大致从作息、运动、饮食、心态来说说。”沈珠凤说：“作息，老太太一直秉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就是农民都这个规律，换做现在的话说，就是早睡早起。”
“运动，对于老太太而言，就是劳作，脸朝泥巴背朝天。哪怕后来田少了，她岁数大了，田里没活她也要找活。挑马兰头、荠菜，这个是自己吃的。挑草药，这个她干得最多，挑回来洗晒干净就拿去卖。这种劳作不会像现在的健身运动那么激烈，但贵在坚持。而且这种运动接地气，跟到健身房吹着空调撸铁完全不一样。”
“饮食，老太太就喜欢吃素菜，蔬菜和豆制品。奉贤的鼎丰玫瑰腐乳是她最爱，臭豆腐她以前都自己做的。荤菜她以前不吃的，进了养老院以后才吃一点。牛肉她不吃，还让我少吃，说’罪过的’。还有水果也不喜欢吃，每次我来看她，都是说：’太太不宝贝水果，不要带来。’倒是喜欢吃自制吃食，汤圆粽子塌饼烧饼，都很喜欢，可能还是老祖宗的吃食适合他。”
沈珠凤最后说的是心态。“心态，这个我有点说不好。在我看来，老太太心态应该不会好，早年丧夫，79岁丧孙，90多岁丧子，她都很难过的，她都坚持下来了。大半生生活也很艰辛，直到晚年才好了。政府的政策好，住进养老院后不愁吃穿，各方面的照护都好，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看了沈珠凤概括的上面这些文字，我唯一的疑问是：她真是一位数学老师，而不是语文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