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黄岩城往南,沿官河旧道行十几里,沙埠老街便映入眼帘。自南宋蜿蜒至今的青石板路,似一条被时光磨亮的绸带,一头拴着窑火灼灼的过往,一头牵住烟火袅袅的当下。我踏着午后暖阳踱进巷弄,每一步都像踩在岁月的褶皱里,那些藏在石板纹路里的故事,竟顺着鞋底轻轻漫到了耳边。
脚刚触到青石板,就被一种粗糙的温润裹住。不是刻意打磨的滑腻,是带着深浅坑洼的质感,像老人手背凸起的青筋与褶皱——这些石板多是明清时从黄岩港运来,当年商船泊在街口码头,工匠们弯腰一块块铺就。六百年间,挑夫的草鞋磨过、书生的布鞋踏过、孩童的赤脚踩过,竟把冰冷的石头,养出了琥珀般的包浆。
阳光斜斜地从木房子的缝隙里切进来,把影子拉得老长,跟着脚步在石板上晃。我走得慢,影子也挪得慢,像在和六百年前的时光玩一场慢悠悠的捉迷藏。恍惚间,脚下的坑洼似与南宋窑工匆匆的脚印重合,那些捧着青瓷坯的手、扛着船桨的肩,好像还在空气里留着淡淡的温度。
抬头看,两旁的木头房子挤挤挨挨,像一群守着往事的老人。墙是木的,梁是木的,连窗棂都浸着木头特有的、晒透阳光的暖香。有些地方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的木纹,深浅交错如岁月的掌纹,比新刷的油漆更有嚼头。房檐翘角积着薄灰,风一吹,簌簌往下掉,像时光在轻轻咳嗽。最惹眼的是街角的骑楼,立柱上“张记瓷庄”的刻痕虽被风雨磨浅,却仍能辨出当年的笔锋。守街老人指着柱子上的莲纹说:“早年间这儿是青瓷集散地,沙埠窑的梅瓶、碗盏从这骑楼下装船,顺着官河运到宁波、杭州,还漂洋过海到了日本、朝鲜。东京国立博物馆那只南宋沙埠窑青瓷执壶,花纹和这一模一样。”
老官剃头店的招牌贴在门楣上,格外显眼。老师傅的推剪“咔哒咔哒”响,隔着门板都能听见。推门而入,黑沉沉的铁制剃头椅泛着冷光,扶手磨得发亮,坐上去能察觉皮面下的弹簧轻轻晃——这是民国二十三年的老物件,当年镇上有脸面的人都来这儿理发,传闻曾有位杭州画家,边剃头边画下老街晨景,那幅画后来成了上海美术馆的馆藏。镜子里映着个等候的男子,正眯眼瞧老师傅给隔壁大爷剃平头,推子划过,白花花的头发簌簌落在白色围布上,像撒了把碎雪。镜中的男子与大爷的平头、墙角放抖音热歌的老式收音机与清代铜剃刀架,新旧挨在一起,竟透着股说不出的妥帖。
往前走,甜香忽然缠上鼻尖。沙埠糕摊子前,蒸笼一掀,白气“噗”地涌出来,裹着米香往人眼里钻。老板娘戴蓝布头巾,木槌砸在年糕上,“咚咚”声混着隔壁酒馆的吉他声,成了老街特有的调子。“这手艺是元末明初传下来的,”她边包卤肉边说,“当年朱元璋的军队路过,百姓用新米捣糕劳军,后来就成了招牌。”咬一口裹肉的米糕,糯米黏在牙上,卤汁的咸香混着米的清甜慢慢化开。

如今店里的“芋头娘裹年糕”也是招牌,粉糯的芋头裹着黏牙的年糕,撒上葱花,香得人直咂嘴。“沙埠的沙质土养芋头,雨水一渗就透,自带甜味。”老板娘的话不假——南宋时这里是青瓷名窑,龙窑的草木灰渗进土里,养得庄稼都带着窑烟的温厚。我咬着新出的芋头年糕,香是真的香,却总想起小时候跟娘在窑址边田埂挖野芋头的模样:沾着湿泥的芋头,在灶膛余烬里烤得裂开缝,剥开来带点土腥味,甜却扎实得能填满整个童年。
旁边的豆腐干摊子更绝,方方正正的豆腐干油光发亮,咬一口,卤汁顺着嘴角淌,赶紧用手接住,指尖都沾了香。摊主得意道:“这里头加了’窑烟香’,是烧青瓷剩下的草木灰和香料熬的,别家学不去。”
老街不过一百多米,却每一步都有牵绊。这家门口的红灯笼穗子缠着青瓷釉料碎屑,那家窗台摆着拼好的宋代瓷碗残片,碗沿的缺口是当年窑工试火时碰的。穿汉服的姑娘倚着木门拍照,广袖拂过斑驳木柱,衣袂飘飘间,分不清是她闯进旧时光,还是旧时光拉住了她——木门上浅浅的莲花刻痕,是南宋窑工的记号,谁家窑出了精品,就刻朵莲在门楣上。
转过街角,“黄岩和文化展示馆”的青砖房锁着门,心里难免空落。听说馆里藏着青瓷残片,能借数字投影重现千年前的窑火——沙埠窑曾是“海上陶瓷之路”的重要起点,考古队挖出的未烧完瓷坯上,窑工的指纹还清晰如昨。还好旁边的手作工坊解了憾,老板捧着青瓷杯子说:“这釉色用的是宋代法子,春取桑灰、夏采松针、秋集稻壳、冬收竹屑,草木灰在窑火里转,就成了这青,像远山影,像溪水光。”我把杯子握在手里,温温的余温像揣了捧宋元时的月光。
午后的阳光更暖了,咖啡馆的雕花窗棂把光切成小块,落在桌上。这窗棂原是清代祠堂的构件,刻着“渔樵耕读”,“读”字的一点被虫蛀了,店主没补:“这才是时光的样子。”咖啡香混着木头味,与老面馆的酱油香缠在一起。古戏台的台阶上,年轻人摆弄着文创产品:印青瓷纹样的帆布袋、刻老街地图的钥匙扣。戏台柱子上,几十年前的标语红漆已褪,却成了独特装饰——老人说,这戏台原是明代“窑神阁”,开窑前窑工们会在这儿唱三天三夜的戏,祈求烧出好瓷。
往回走时,夕阳把老街的影子拉得老长。石板路的坑洼积着水,映着天上的云彩与两旁的木房,老官剃头店的推剪声仍在巷间回荡,卖沙埠糕的摊子依旧热闹,老板娘擦拭木槌的模样,忽然让我想起母亲当年织完草帽,细细擦拭竹针的模样。
踏出老街时回头望,檐下的灯笼已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漫过木房子的轮廓,晕成一幅淡淡的墨画。风轻轻吹过,灯笼摇摇晃晃,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恍惚间,千年前挑着瓷坯赶路的窑工、六百年前俯身铺石板的工匠、年少时穿粗布褂子跑过老街的自己,还有此刻驻足的我,无数个脚印竟在月光里慢慢叠在一起。远处仿佛有窑火跳动,顺着青石板路,一点点,从过往亮到了如今。
这条老街,多像那只青瓷杯子,带着岁月的包浆,却又透着新鲜气息。木房没被拆重盖,窑火灭了又被“燃”起,老手艺守着根本,才让千年前的青,在今天依旧鲜亮。走在这里,像站在时光的桥上,一头连着宋元明清,一头连着当下,而桥下哗哗流过的,是正被书写的新故事,是藏在烟火里、从未消散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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