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1】

初到洛阳，第一位有交集的是一位出租车司机。

因为同行的两位女友各自带着一个小女生，五人打一辆车显然超载，所以出站时我是准备打商务车的。但是以前没有打过商务车，手机上操作还不熟练，后来才意识到我虽然在打车页面的左边选了商务车，但没有在右边勾选车型，所以车子来了以后发现还是出租车。洛阳龙门高铁站的网约车上车点从挨着出站口由近及远依次排列。我从站台一一直向前奔到站台四，并且走出到行车道上才找到对应的车子。司机得知我原本想打商务车后急吼吼地说，你要不要嘛你要不要嘛，你不要就直接取消了嘛。我慌忙说打都打了，当然要了，大不了我们再打一辆；但是我朋友带孩子上洗手间了你等等吧。然后他从车内暴跳出来，绕过车尾同时避开后面往前开过来的网约车冲到我面前说，等？等？等？你知道等一下我要损失多少钱吗？！

我不知道。但我也没耽误他，二话不说就取消了用车，而且很快也重新打到了车。在去酒店的路上我缓过神来，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回盘了一下，觉得有点好笑。那个司机矮而壮实，穿了一身东北大红底花色的短袖和裤衩。我不确定司机是否是洛阳人，但这确实成了我对洛阳的初遇注脚。

隔天下午我们还是分开打车前往应天门，按计划参观完应天门遗址公园后带孩子去换装拍夜景，顺便游一游十字街和洛邑古城。

我打的那辆车司机比较年轻，态度也挺好，最主要能说普通话。在河南待的时间不长，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如果你一开始用普通话跟河南人交流，ta回应你河南话；如果你一直用普通话跟河南人交流，ta就一直回应你河南话。比如前一天去白马寺，回程我决定独自搭乘公车，顺便感受一下洛阳的日常气息。一上车我就扫司机座位旁边挡板上的二维码，准备下载洛阳交通码。司机师傅问我去哪，我说去哪儿哪儿；他说这个码没用，这个不是市区的；你要进支付宝，找到出行，出行……还有，我这个车到不了你要去的地儿；我说知道知道，要在哪儿哪儿换几路车；他说那儿啊，我找一站早点儿给你放下，你也好早点上车找个座儿；我说好好好，谢谢谢谢！全程聊了这么多，司机一直用的河南某地话，都是我凭借多年走南闯北积攒下来的语感才听懂的。我很快操作完成，成功扫码支付，也诧异于河南人的坚韧——不管你多听不懂哪怕到迷糊，依然淡定地说着本地话。

所以遇上个愿意用普通话沟通的河南人也是不容易。加上聊了几句他知道我是从江西赣州来的后，立刻很开心地说他知道这个地方；说去年在洛阳举办的第33届恳亲大会，就是从我们赣州那里接过来的会旗；还说洛阳市现任的一位市委领导就是广东过来的客家人，恳亲大会开幕式上还说了几句客家话欢迎来宾。

距离就这样拉近了，一路欢快地聊到了应天门东侧。下车时他让我加他微信，说在洛阳如果有用车需要可提前联系他。

两天后我们就坐上了他的车去少林寺。包车价钱虽然比打车软件上显示的起步价略贵了一丢丢，但是出门在外，有时候太纠结一些小事或者小钱，反而会失掉很多兴致；何况，回程不用另外再费心找车论价，加上有一个朋友当天要赶回郑州，行李箱还可以一直放在车上；并且，虽然一开始说车费仅限于酒店和少林寺两点之间的往返，后来我们提出如果回程时间来得及的话，想去趟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他也同意了不加价。

我们就这样愉快地成交，愉快地出行。去途中一个多小时他不停地吧啦，沿途所经之处但凡有值得介绍的，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不到十一点进的少林寺景区，下午四点多才离开这座至今已有1500年历史的古寺，接着又赶在五点到达中国最早的王朝都城核心宫殿区——二里头夏都博物馆。

都说“一千年历史看北京，三千年历史看西安，五千年历史看洛阳”，二里头夏都遗址作为“最早的中国”都城遗存，正是五千年历史看洛阳的核心实证。回程因为二里头分成了两段，途中边看边听，收获了大量信息：有看见大片当地葡萄园种植区，我们下车买了新鲜的葡萄、桃子；有经过离夏都遗址不远的位于今天洛阳市偃师区缑氏镇陈河村的玄奘故里；也经过了孕育华夏早期文明、滋养千年古都的伊河和洛河；经过的乡镇都叫什么名字，分别以什么为主要产业；当经过司机小哥的老家，他讲起他当年上学时候家乡的状况和今天的变化；经过近郊的关林时，小哥又介绍起民间对于关羽的崇拜……目之所及，广袤的中原大地风光，古朴的乡村民居，田间路旁劳作的农人，偶然掠过的旧寺残垣，湿地，芦苇，蒲草，滨河公园，新兴的城镇建筑，现代化的工业园区……最后，当我们的车在开元大道上往正西方向行驶，鳞次栉比的现代楼宇，玻璃幕墙反射着的暖黄的夕阳在我的视线里跳跃，光影斑驳间，仿佛五千年的岁月在眼前缓缓流转。

我忽而意识到：这一路不就是一场充满历史文化韵味的五千年文明沉浸式旅行吗？！而这座拥有着5000多年文明史，4000多年建城史和1500多年建都史的洛阳老城，正以焕新之姿，让古老的伊洛文明与现代烟火交融共生。恍惚间，过去与当下在此刻相拥；我于这交错时空里，读懂洛阳独有的况味——从未让历史尘封，而是让岁月的馈赠，鲜活在城市每一片砖瓦的旧梦里，每一道年轮的新章里。

【2】

薄暮好似轻纱。这轻纱之下笼罩的天空便是独属于黄昏的滤镜色调，浅蓝与浅灰交织；初上的华灯氤氲着暖黄的光晕，却也将城楼的轮廓勾勒得棱角分明。飞檐翘角间，城墙砖缝里，也渗着这说不清的暧昧光色，原本清晰的纹理，便褪去了白日里的硬朗，变得柔和起来。若有若无的晚风送来清脆悠远的风铃声，伴随我穿过丽景门的刹那，喧闹与繁华便换了模样。

屋檐下悬挂着灯笼，门窗上雕刻着缠枝纹样，青石板路上没有车流，两侧的仿唐商铺里掌柜的各种招呼声，糖画师傅的转盘转得“吱呀”响，唐衫妆造店的镜前挤满了描眉画眼的姑娘，鲜花饼铺子飘出的甜香，玻璃柜里码着排排牡丹造型的酥饼、酥酪，以牡丹花为材料制作的的花茶、精酿，文创店里各种牡丹纹样的书签、丝巾、发簪、冰箱贴……

往十字街更深处，食物的香气渐渐浓郁。一个挨着一个的小店和摊位，处处高悬洛阳水席的招牌，不翻汤三个字也是时刻闯入眼帘，小店的木质门帘一掀，各种报菜声就飘了出来，炒凉粉、浆面条、牡丹香糕……就着宫灯的暖光吃得热气腾腾的食客们身著唐衫宋袍，仿佛从不同的朝代穿越而来，汇聚在餐桌旁。而我，仿佛始终站在时光的对岸，远望着一场离自己千年之遥的唐风旧梦——以为伸手可触，却又遥不可及。

直到脚步在一家现场手绘牡丹团扇的摊位前驻留。摊主是一位鬓角斑白的阿婆；周遭的嘈杂，穿梭的人流，不过是这方创作天地的背景音。阿婆自成静谧，专注地在大小不等的宣纸扇面上快速勾勒出一朵朵雍容的牡丹。摊面上已有很多成品，但得知我想要一面最新鲜的作品，而且还是尺寸最小的扇面，她看我一眼说：“你是个讲究人。这需要时间，你要等一下。”我表示没关系，同时提出想拍摄一下她作画的过程。

她欣然应承。于是见她笔锋在调色板里辗转摩挲，然后在我选好的空白扇面上，她轻转手腕，手法娴熟地开始晕染：一笔笔压下，月白色浅粉色胭脂红的花瓣便渐次舒展；侧锋叠色，两三笔勾勒出层叠褶皱，花瓣层叠间便似有脂粉盈盈欲滴。随后又换色，斜斜扫出叶片轮廓，笔肚带着清透，仿佛晨露沾濡的新叶；却又迅速换了墨绿，画出叶脉筋骨，深浅绿色的交叠间，叶片的明暗层次便立了起来，衬得牡丹越发地粉嫩娇艳。见花叶成型，她又拈起极细的勾线笔，蘸上浓黄颜色，在每朵花中心点点戳戳，金粉便若星芒闪烁，蕊心立刻有了细碎微光的灵动。等我手握扇柄，指尖轻触扇面，时光积年的遥远轰然崩塌，唐风的鲜活气韵，就这样真切地落入了掌心。

然后阿婆说，我的任务完成了；来，你拿着这个进去，让我老头子给你写几个字，他的字比我的好。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经过一条狭窄幽暗的走廊，走廊右手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牡丹图；很快豁然开朗，经过一个极小的露天小院，发现那是老城里典型的老破小平房，再往里有一个类似于工作室的小房间，房门两边的墙上以及开着的推拉门上，都贴着牡丹画作。一位老伯在书案前凝神观看着墙角电视机里播放着的京剧。

见我拿着小扇进来，他腾开案前空间，问我想写几个什么字。他低头写字的时候我环视了一下房间，小，且凌乱；只有两个大案头，一个老伯面前工作用，一个他侧后方简单陈设并堆放他的作品。他身后的墙面上挂了两幅巨大的中国传统水墨风格画作，都是他亲手创作：一张《钟馗神威图》，画中的钟馗浓眉虎目，满脸络腮胡，身著一袭醒目的红色长袍；左手握剑夹于身侧，右手伸出，指向前方，神情威严庄重；另一张《老子出关图》中，老子白发苍苍，髯须飘飘，身著浅灰色长袍，面容慈祥地骑坐在一头青牛上，眼神深邃，蕴含无限智慧。我并不懂欣赏，就感觉钟馗红袍的浓烈、动态的外放，与老子素衣的恬淡、静态的内敛，构成了一种别样的张力，使这房间有一种独特的艺术气场。

老伯认真地写上平安喜乐四个字，盖上章；在反面写上洛阳两个字，也盖上章。接着我出来付钱，受了点惊吓——谁承想这栩栩如生的牡丹，配搭全神贯注、半点不敷衍的创作态度，扇面却仅售八元？！忍不住跟阿婆又热聊了几句，旁边摊位卖翅包饭的老板听说我是江西人，立刻加入进来，说他是萍乡人，跟我算是老乡；父母在上世纪50年代初就离开家乡来到这里，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建设洛阳的人。而阿婆不仅上过湖南卫视，是抖音、小红书的网红，她的牡丹画还是洛阳的特色民间艺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如果说初遇阿婆只是惊艳，此刻敬意已在心底生了根，叫人除了仰望，只剩下满心的钦佩与感动。他们没有昂贵的绘画材料，没有宽敞明亮的画室，却并未放弃对艺术的雕琢，对匠心的固守。他们的存在，让旅人的市井漫步，意外与民间艺术温柔重逢，也让十字街的烟火有了更深的底色。而民间艺术的火种，就是在这些平凡却执着的民间艺人们的坚守中，代代相传，熠熠生辉。

【3】

听到旁边有个导游说，宾阳的意思就是礼遇每一位今天如阳光般到来的客人，我都被整笑了。那一刻整个龙门景区内数以万记的游客，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可以说无一幸免地都狼狈不堪。像我这样因为幸运地预见到可能有暴雨而穿上了牛仔短裤和洞洞凉拖，并且自带的雨伞足够结实到还没有被大风吹翻，加上外披了一件防晒衣，至少上半身衣物还有局部能保持干燥的，应该不足百人。在宾阳洞洞口正是暴雨最大的时候，我当时又正好站在宾阳中洞的洞口下方；上方又正好有一股雨水如注般泼灌下来，砸在我的雨伞上，以至于我都没法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稍微把雨伞抬高一点来看看这位机械背诵导游词的导游。

宾阳洞位于龙门石窟西山一侧，由坐西朝东并排分布的三个洞窟组成，根据方位分别叫宾阳南洞、宾阳中洞和宾阳北洞。究其得名，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据清顺治年间洛阳县令武攀龙在《重修宾阳洞碑记》中所说，“寻为宾阳，盖取寅宾出日之义”。“寅宾出日”出自《尚书·尧典》，意为恭敬地迎接即将升起的太阳。另一种则是根据道教吕洞宾的字“洞宾”和号“纯阳”得来。但后者更可能是后世道教文化影响下的附会传说。而且，它始凿于北魏时期，是北魏宣武帝为孝文帝、文昭皇后主持开凿的皇家第一窟，用以铭记孝文帝迁都洛阳和进行汉化改革的历史功绩，与唐代以后才逐渐闻名的道教人物吕洞宾在时间和文化背景上并无交集，也不太可能以道教人物的字号命名。

沿着洛阳市区的龙门大道一路向南约12公里处就是龙门石窟。它坐落在伊河两岸的龙门山与香山上，整体走势呈现出两山夹一谷的地貌特征。伊河由南向北穿流而过，将龙门山横切为东、西两山。因环境清幽利于静修，又恰逢在佛教于公元3世纪传入中国后，在5-8世纪盛行，且北魏迁都洛阳使洛阳成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具备开凿石窟稍微经济力量和技术人才，同时佛教“现世受难，来生享福”的理想契合苦难大众的精神需求，龙门石窟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由皇室贵族不惜动用国家财力开启营建。此后历经多次大规模营造，形成了南北长达1公里、具有2300余座窟龛、10万余尊造像、2800余块碑刻题记的石窟遗存。它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大型皇家石窟寺遗存，也是世界上造像最多的露天石刻艺术博物馆。这便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龙门石窟了。

龙门石窟景区主要涵盖西山石窟、东山石窟、香山寺和白园四个景点，90%的石窟造像集中在核心区域西山石窟。这里有前面提到的北魏时期完工、堪称北魏晚期佛教造像艺术巅峰之作，集中展现“秀骨清像”典型风格的宾阳三洞；有开凿时期最早、洞内壁面佛龛层叠密布、造像风格融合中西、魏碑题记众多且艺术价值极高的古阳洞；有因窟顶直径长达3米的高浮雕莲花而得名的莲花洞；有洞内南北两壁整齐刻满了15000余尊小佛像的唐代皇家石窟万佛洞；有奉有龙门石窟中规模最大、造像艺术最为精湛的摩崖群雕，其主佛卢舍那大佛被誉为“东方的蒙娜丽莎”的奉先寺。

龙门石窟的常规旅游路线是从西北服务区经大石门入口进入，途经龙门桥、禹王池，依次参观潜溪寺、宾阳三洞、万佛洞、奉先寺、古阳洞、药方洞等位于西山一侧的主要洞窟，然后过伊阙桥，参观东山石窟的擂鼓台三洞、看经寺等，接着前往礼佛台，将西山石窟全景尽收眼底，最后再游览香山寺和白园。正常情况下全程步行约2万步，大概3-4小时，需要较为充沛的体力。但是，在今天这样的天气状况下，游客们依然伞挨伞人挤人地沿着西山上依崖而建的石板路或是石阶路上上下下，不要说欣赏了，就连能好好地拍张照都很艰难。

尽管如此，当我站在奉先寺卢舍那大佛前，仰视这尊景区内最大的佛像时，还是被它震撼到了。都说佛像通高17.14米，头高4米，连耳朵都有1.9米长，但其魁梧的身形却掩不住它周身四溢的柔美：它身躯端坐，面部圆润饱满，鼻梁高挺，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凝光，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将“慈悲”与“威严”揉成最温润的模样——虽历经1300余年风雨，见证了唐代的鼎盛与后世的变迁，却依然保持着肃穆；它以素朴的岩石肌理为衣，仅靠线条的流转与神态的雍容便直抵人心，将人间的温情、山石的灵性与神性相融，是沉静而厚重的本真之美。 

忽然想到也曾拜访过的乐山大佛。同是借山为形，却是另一番气象。它借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流的壮阔为背景，以整座山体为材，不事雕琢而自显威严，在江水拍岸的轰鸣里端坐如稳舵，将山体的雄浑与江河的奔涌揽入怀中，那是与山河共生的磅礴之美。

还有敦煌莫高窟的那些佛像。朱砂的艳、石青的邃，赭石的暖——敦煌特有的色彩密码层层加叠；飞天飘带灵动，衣袂华贵，背光的金箔还闪烁着西域的光泽，佛国世界的庄严与人间烟火的鲜活交织，那是瑰丽而生动的美。

同是为佛造像，因山、因水、因匠人之心的不同，竟生出如此这般迥异的美。只是，关于“山石藏佛”的记忆，其实早已刻在了我的家乡，赣州通天岩的脉络里。这里多为单龛单像的359尊造像，最高不过数米，却藏着细腻的巧思：唐代观音的面容带着江南的温婉，宋代罗汉的衣纹褶皱如流水般流畅；没有宏大的规制，始于晚唐盛于北宋终于元代的历朝无数不知名的工匠和当地百姓，把“佛国小景”刻进了丹霞岩壁里。它是民间信仰的“温柔表达”，是江南独有的清润与灵秀之美。

忽而就懂了《金刚经》里的那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佛的真意，从来不在“相”的本身，而在这山河岁月的流转里，在每一颗因见“相”而心生敬畏、因思索而渐趋澄明的心上。当我们越过佛像的“相”，触到那背后共通的、关于生命与信仰的脉动，便是与“如来”的照面了——而这，正是人生所追寻的无上智慧的至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