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廖生斌||湖北

曼哈顿的钢铁楼宇刺破云层，冷硬的玻璃幕墙将午后阳光折成刺眼的碎片，行色匆匆的人群裹着陌生的风掠过，每个人的脚步都踩着精确的节拍，连擦肩而过时的目光都带着都市特有的疏离——这座被霓虹与效率填满的城，像一台精密却冰冷的机器，唯独转不动异乡人眼底的牵挂。唯有夜幕垂落时，窗台上那盏暖黄台灯亮起，昏黄的光会轻轻托起我的记忆，顺着长江水逆流而上，稳稳落进武汉市蔡甸区九真山连理湖茶园的晨雾里。

九真山的茶园从不是凭空想象的模样。清明前后的清晨，天还蒙着浅灰，乳白色的雾便顺着山势漫下来，软乎乎地裹住层层茶树。叶尖凝着的露珠还没来得及滚落，在熹微天光里闪着细碎的亮，远望去，整座茶山像缀满了星星。等晨阳慢慢爬上山头，金辉穿透雾霭，茶园才露出真容——那绿不是翡翠的冷硬，是江城春天里刚抽芽的柳条，带着水汽的软，含着生机的嫩，风一吹，整排茶树便轻轻晃着，像在跟刚醒的山絮絮说着话。

踩着沾露的青石板路往茶园里走，石板被年月磨得温润，每一步都能听见露水从草叶上滴落的轻响。泥土混着茶树的清香扑面而来，那是带着湿气的、鲜活的气息，深吸一口，仿佛连肺腑都被染透了春的味道。茶树沿着山坡错落生长，修剪得圆润饱满，像大地随手撒下的绿珍珠。偶有几枝晚樱从茶垄旁探出来，粉白花瓣落在墨绿茶叶上，红白绿三色晕开，倒像幅没干的水墨画，连风都舍不得吹乱这景致。指尖轻轻碰过茶叶上的细绒毛，凉丝丝的触感顺着指腹漫上来，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在长江边摸水的温柔——原来故乡的温度，早悄悄藏在了这叶片里。

采茶时节的热闹，是九真山独有的声响。邻家的王阿姐们系着蓝底白花的围裙，竹篓斜挎在肩头，脚步轻得像蝴蝶，在茶垄间穿梭。她们的指尖快得看不清，只听见茶叶簌簌落进竹篓的声响，“丫头，要挑一芽一叶的才鲜嫩！”王阿姐见我笨手笨脚捏着茶叶，笑着伸手拨正我的手指，腕间的银镯随着动作叮当作响。风里混着她们的笑声、随口哼的汉腔小调，还有茶叶的清香，阳光洒在她们沾着露水的发梢上，镀上一层金边——这不是虚构的景致，是刻在记忆里的鲜活，是九真山春天最实在的模样。

顺着茶径往上走，半山腰的制茶坊藏在绿树里，木质的房子带着岁月的斑驳。老茶师陈伯总坐在竹匾旁，戴着圆框眼镜，手里的木耙轻轻翻动着鲜叶，眼神专注得像在呵护宝贝。一到杀青的时候，热气裹着茶香猛地涌出来，那味道是生涩的青草气混着烘焙的暖，闻着就让人安心。“炒茶得用心，火候过了就老了，不到就失了灵气。”陈伯的手布满老茧，却能精准地感知茶叶的温度，他翻茶的动作慢而稳，仿佛每一下都在跟茶叶对话——那是老辈人对手艺的较真，也是九真山茶园代代相传的坚守。

最难忘的是茶农家的烟火气，是李阿婆递来的搪瓷缸。她总爱坐在院坝的竹椅上，把刚炒好的新茶放进带着铁锈味的搪瓷缸里，沸水一冲，茶叶便在水里舒展开来。她递茶给我的时候，手轻轻晃了晃，“慢些喝，刚泡的，烫。”茶汤入口先是微苦，可没等咽下，回甘就从舌尖漫到喉咙，那是九真山春天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有时候她还会端出一碗热干面，芝麻酱裹着面条，撒上脆生生的酸豆角，“在外面可吃不到这个味儿！”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模样，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花——这些不是移植的片段，是藏在心底的日常，是九真山给我的最暖的念想。

此刻我站在纽约的高楼上，看着哈德逊河的落日把水面染成金红，风里没有茶叶的清香，只有陌生的凉意。但我不必刻意拉扯思绪，因为九真山的茶园早就在心里扎了根——想起夕阳下的茶垄被染成琥珀色，陈伯的制茶坊飘出袅袅炊烟，王阿姐们的笑声还在风里荡着，李阿婆的搪瓷缸还冒着热气。风从哈德逊河吹过，却像携着九真山的茶香，轻轻落在我掌心。

生活就像这杯九真山茶，初尝时或许有异乡的苦涩，可慢慢品，就能尝出藏在底里的甜。而这片茶园，不是模糊的寄托，是实实在在的记忆，是无论我站在世界的哪一角，想起时心里就会暖起来的归处——那缕跨越重洋的茶香，永远是我最踏实的牵挂。

2025.8.21于异国他乡

插图/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