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周末清晨的天津美术馆，檐角的沾着露气，我踩着浅淡的桂香往展厅走。玻璃门上贴着史振岭的展览海报，水墨晕染的荷叶间，一只白鸟正侧头凝视，眼尾的一点朱砂像刚落的晨阳——这让我想起去年在他工作室里，他说’画花鸟，要让笔端有活气’。

墨色里的苍润辩证法

展厅第一幅是《清塘过雨》，八尺整纸的荷花铺展开来，像一片被风揉皱的绿云。我站在画前，鼻尖仿佛能闻到荷叶的清苦。史振岭的墨用得极有脾气：荷叶的主筋用焦墨中锋扫出，笔锋顿挫间带着老松的苍劲，像祖父手里那根用了二十年的竹杖；而叶边的晕染却用了淡墨加清水，层层叠叠晕开，像雨后的水汽漫过叶尖，连叶脉里都浸着润意。

‘这墨一位穿蓝布衫的老人摸着下巴说，’你看那朵白荷，花瓣用的是羊毫笔蘸淡墨，笔锋轻扫，像刚剥的莲子，而花蒂处点了一点赭石，就像晨露凝在上面，活了。’我凑近看，果然，白荷的花瓣边缘泛着极淡的墨色，像被阳光晒得半透明，而花蒂的赭石色里，还藏着一丝墨晕，像血脉在流动。

史振岭说过，’苍是骨，润是肉’。他的墨色从来不是单一的，焦墨里藏着淡墨的底，浓墨里渗着清水的韵，就像北方的汉子，粗粝的外表下藏着柔软的心。这幅荷花里，苍劲的墨线撑起了荷叶的骨架，滋润的墨色填满了生命的肌理，连水面的波纹都用淡墨扫了几笔，像风穿过池塘时留下的痕迹。

构图里的破立游戏

转过拐角，进眼里。传统的牡丹画多是满纸繁华，而史振岭的牡丹却只开在画面左侧，三朵姚黄挤在老枝上，花瓣用朱砂加白粉层层叠染，像堆着的云锦，而右侧留了大片空白，只在右下角点了几块湖石，石缝里冒出几枝兰草。

‘这布局有意思。’我对着画框里的空白发呆，突然想起他工作室里的那盆文竹——他把文竹种在里，碗边缺了一块，却正好让竹枝斜斜伸出来，比精致的花盆更有味道。史振岭的构图总在’破’与’立’之间玩游戏：牡丹的浓艳被空白稀释，湖石的粗笨被兰草软化，连老枝的虬曲都被空白衬得更有姿态。

‘传统是根，但不能被根绑死。’去年在松风堂，他一边磨墨一边说，’比如画牡丹，古人喜欢画满，因为要讨个’富贵满堂’的彩头，但现代人的审美喜欢简洁，所以我把牡丹放在一边，留着空白让观众去想——空白里可能有风，有阳光，有蝴蝶飞过的影子。’ 我看着这幅牡丹，空白处果然像有什么在流动，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一只蜜蜂从空白里钻出来，落在姚黄的花瓣上。

笔端的生命密码

走到展厅深处，一幅《秋林聚禽》让我停住了脚步。画面里，几株枯树斜斜地插在地上，几片残留的红叶，而树桠间停着三只麻雀：一只缩着脖子，眼睛半眯着，像在晒秋天的太阳；一只歪着脑袋，喙里叼着一粒草籽，像刚找到美食；还有一只扑棱着翅膀，尾巴翘得老高，像要飞到旁边的树枝上。

‘你看那只叼草籽的麻雀。’旁边的讲解员轻声说，’史老师画鸟，从来不是画标本，而是画它们的脾气。你看它的眼睛，用焦墨点了一点，周围晕了圈淡墨，像刚睡醒的样子，而喙里的草籽，用赭石加了点墨，像真的有纹路。’ 我凑近看，麻雀的羽毛用干笔扫出，纹理翅膀上的细毛都能数出来，而爪子紧紧抓住树枝，指节处的墨色稍重，像在用力。

史振岭画鸟，总说’要让鸟有心思’。去年他给我看一幅未完成，燕儿的翅膀只画了一半，他说：’这只燕儿刚从南方飞回来，落在柳枝上，应该有点累，所以翅膀要耷拉一点，眼睛要温柔一点，像在看溪水里的影子。’《秋林聚禽》里的麻雀，每一只都有自己的性格，连枯树的枝桠都带着秋天的温柔——没有萧瑟，只有生命的从容。

松风堂里的笔墨课

展览结束时，我抱着刚买的画册，沿着五大道的梧桐树往松风堂走。史振岭的工作室在一栋老洋楼里，门口挂着’松风堂’的木牌，牌子上的字是他自己写的，笔锋像松针一样锋利。

推开门，一股墨香扑面而来。案上摆着半张未完成的菊花图，菊瓣用朱砂加墨画的，像烧着的火，而枝干用焦墨画的，像老藤一样扭曲。史振岭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支羊毫笔，看见我来，笑着说：’刚好，帮我看看这菊瓣画得怎么样。’

我凑过去，菊瓣的笔触很轻，像用指尖碰了一下花瓣，而花瓣的边缘泛着淡墨，像被风掀起’这菊瓣像活的。’我说。他点头：’画菊要画它的傲，不是画它的样子，而是画它站在霜里的样子。你看这枝干，用焦墨画的，有顿挫，像老人的脊梁，而菊瓣像火，这样才会有’宁可枝头抱香死’的劲。’

他拿起笔，在菊瓣旁边加了一只小蜂，蜂儿的翅膀用细笔勾了几笔，像在振动，’你看，这只蜂儿是来采蜜的，虽然菊花开在秋天，但还有蜂儿来，说明生命不管什么时候都有希望。’ 我看着案上的菊花，突然想起展厅里的那些画——荷花的清，牡丹的艳，麻雀的灵，都是生命的样子，都是史振岭用笔墨写的诗。

笔墨之外的温度

离开松风堂时，夕阳已经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我抱着画册，沿着五大道的梧桐树走，风里飘来桂香，像史振岭画里的墨香。突然想起他说的’画花鸟，是和生命对话’，他的画里没有刻板的技法，只有对生命的热爱——荷花的清是他对高洁的向往，牡丹的艳是他对生活的热爱，麻雀的灵是他对平凡的尊重。

史振岭的写意花鸟画，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活在当下的生命。他用苍润的墨色写生命的肌理，用破立的构图写生命的姿态，用灵动的笔端写生命的温度。站在他的画前，你会觉得，那些花是香的，那些鸟是活的，那些墨色是有呼吸的——这就是他的画最动人的地方，也是写意花鸟画最本真的意义。

风里的桂香更我摸着画册上的《清塘过雨》，仿佛能摸到荷叶的温度，能听到白鸟的叫声，能闻到墨色里的生命气息。原来，好的写意画，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用生命养出来的。

史振岭用他的笔墨，养了一园的花，一林的鸟，养了一个关于生命的梦，而我们，都是这个梦里的游者，在笔墨里，遇见最真实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