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红山文化系列的第五篇,也到了做总结的时候。

上一篇云踪整理了勾云形玉器的器型和用途,以及其与汉字“云”之间可能的演进关系。这一篇就将进行回溯——件件器物将摆脱标签,走出展柜,回归它们原始的位置与职能——回到5000年前的祭祀现场。

红山文化玉器

祭司与神

这篇文章的两位主角

 构建祭祀现场:时间、地点与人物 

首篇我们的样貌中曾写到过在文明出现前的史前时代,土地与族群的双重丰产是部族延续的基础。而要想维系这样的繁盛,就离不开神灵与先祖的庇佑。因此,祭祀作为人与神沟通的关键仪式,是原始社会最重大的集体行为。

主持祭祀的祭司,往往就是部族的实际领导者。

这是远古的时代,也是神话与萨满祭司的时代。

牛河梁遗址第二地点

三重圜丘祭坛

祭天的主要场所

直径为11米、15.6米和22米
是目前发现的年代最早的祭天圆坛
也是后世历代祭天建筑(如北京天坛)的雏形

而祭司在仪式中所使用的器物,自然也是重中之重。

巫鸿在《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的第一章“礼制艺术的时代”中曾指出:礼器美术作品总是采用那个时代最高超的技术;这些作品总是使用珍贵的材料来制作,并且/或者包含着熟练技工的大量劳动。

礼制时代的青铜器如此;史前时代的玉器亦如此。

圜丘技术复原图

内圈与中圈间放置有通天之器中提到过的彩陶筒形器

其下无底,上无盖的形制象征着“沟通天地”

在确定了时间(5000年前)、地点(三重圜丘祭坛)与人物(祭司及其所用器物)后,剩下需要构想的就是情节流程了。但红山文化没有留下文字,如何还原当时的祭祀场景?又如何揣摩他们所怀的情感?

幸好,我们还有典籍——北《诗经》;南《楚辞》,这两大原典是中国文学的支柱,刻满了无数远古的记忆。就像之前曾用《诗经·周南·螽斯》来理解红山文化的玉蝗虫一样。《楚辞》中同样保留有大量古老的祭祀原型、仪轨与神灵想象,《九歌》首两篇《东皇太一》与《云中君》正可用来作为参考。

上海博物馆

元·张渥·九歌图卷

屈原像

 《东皇太一》:祭祀场景的再现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吉祥日子好时辰,恭敬肃穆娱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手抚长剑玉为环,佩玉铿锵声清亮。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华贵坐席玉镇边,满把香花吐芬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蕙草裹肉兰为垫,祭奠美酒飘桂香。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高举鼓槌把鼓敲,节拍疏缓歌声响,吹竽鼓瑟声悠扬。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群巫娇舞服饰美,香气四溢香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众音齐会响四方,上皇欢欣乐安康。

东皇太一

《东皇太一》是祭祀最高天神的乐歌,居《九歌》之首。主要描写的就是祭祀的场景,隆重而又热烈,充满着无限欢欣。

鲜花、乐舞、美酒佳肴,构成了仪式的要素;而“璆锵鸣兮琳琅”等句,也明示了玉器的重要性。前几篇所载的绝大多数玉器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佩戴在祭司全身上下,用以加强沟通天地的能力。

斜口筒形玉器

有观点认为其为头顶的束发器

因其形制和围绕祭坛的彩陶筒形器相似

下无底,上无盖

是为“通天”的通道

勾云形玉器(兽面)

尺寸分别为5cm、10cm及20cm左右

可穿绳佩戴在头、胸、腹部

这也正是其在墓葬中的出土位置


三孔玉梳背饰

有学者认为是戴在手指上的器物(类似指虎)

底部的小孔用于穿系彩带、色羽

起舞时一片流光溢彩,用以娱神

玉/绿松石鸮

鸮(猫头鹰)飞翔于天地之间,昼伏夜出

先民们认为其有沟通天地/阴阳的能力

作为祭祀中的“动物助手”

和最著名的玦形玉龙一样穿绳佩戴

重返祭祀现场|上博红山文化展 · 玉器篇(四)

三联玉璧

通天之器篇中曾对其进行过论述与猜测

因相较于其他玉器始终体型较小、工艺较为简单

觉得此时玉璧尚未取得后世中那样对“礼天”的主导性地位

可能仅为能力与层级的象征


勾云形玉器(抽象)

学者们认为此类器物可能和斧钺一样

作为通神的权杖使用

云踪篇中曾猜测其形制正是后世甲骨文“云”字的来源

作为人类社会的原始宗教,以“自然崇拜”、“万物有灵”为核心的萨满教普遍存在于北亚、中亚、部分北美和北欧原住民文化中;我国的蒙古族、鄂伦春族及鄂温克等族也保留了萨满教的习俗。若将上述红山玉器置于现代萨满身上,亦能为推想史前祭祀的场景提供具象参照。

萨满法师装束

Ken Hermann 摄于内蒙

 《云中君》:对云神的尊崇&祭祀的流程 

红山文化中出土了大量的勾云形玉器,虽具体用途至今众说纷纭。但学界普遍认为其表现的是空中的流云之态,体现红山文化对云的尊崇,而《云中君》也正是后世楚人对云神的颂歌。

和《东皇太一》主要描写祭祀场景不同,《云中君》记载了祭祀的全过程,可分为请神、降神与送神三部分:

请神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沐浴着芳香四散的兰汤,穿上那鲜艳华丽的衣裳。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神灵啊回环降临我身上,闪耀无穷尽的灿烂光芒。

这两句描述祭祀者沐浴更衣、盛装打扮,以最虔诚的方式,呼唤神灵的降临。

降神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参加祭祀你将降临神堂,璀璨的光辉与日月争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乘驾龙车穿着天帝服装,你在天上翱翔周游四方。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神灵啊光灿灿已经降临,忽然又远远地躲进云中。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你的光芒遍及九州有余,你的踪迹纵横四海无穷。

相较于日月星辰的规律运行,云最大的特点便是行踪飘忽不定——忽而遮天蔽日,忽而万里无云。这四句不仅是对云气的精准描绘,也是对云神极富想象力的赞颂。

云中君的形象

立于云端,正望着人间众生

在红山人眼中,云神会是什么样的呢?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萨满教与中原王朝强调规范、庄重的“礼祭”相比,其最主要的一个特征就是主祭者的“出神”。祭司在开始仪式前往往会服用致幻性草药或药物,随着仪式中的狂舞,祭司会逐渐进入“出神”的状态。

此时的他/她往往被认为灵魂已经离开身体,前往天界、地界或冥界,与神灵、祖先或自然精灵相会,以获取启示、治疗疾病、祈求丰收、驱邪避祸等。在这种状态下,其可能表现出颤抖、跳跃、尖叫、甚至昏迷等外在行为,给人一种“迷狂”的印象。

降神中的这段文字表面是在歌颂云神的威仪与自由,但如果从萨满或巫祭的视角来看,这何尝不是祭司在“出神”状态下,感到自己与云神合二为一,乘云驾雾、遨游天际、俯视大地的神圣体验呢?绕祭坛放置的彩陶筒形器与头顶的束发器所形成的“灵性通道”,正使得神可以降临人间;人亦可上达天庭。这是整个祭祀仪式中最为神圣的巅峰时刻。

勾云形玉器(云纹)

作为勾云形玉器中最为灵动飘逸的一类

其对云气的表现与后世几乎完全一致

送神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思念你啊令人声声叹息,盼望你啊使人忧心忡忡!

随着仪式接近尾声,神将归天,人返大地。

送神虽然只有一句话,但读来却相当令人动容:在那个生产力低下、生命脆弱、自然无常的时代,先民们是多么的希望神灵能够长久地陪伴着他们啊。仪式的终结,也是人神分别的哀伤时刻。祭司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狂乱状态后,也早已精疲力竭,无力地躺倒在地。而未来,却依然晦暗不明。

这一句,既是宗教仪式的终结,也是人性情感的集中流露。这声呼唤提醒我们:即便在最原始的信仰中,人类的情感体验——如爱、敬畏、依赖、失落、希望——也早已深刻而真挚。而这些情感,正是构成后来诗歌、宗教、哲学乃至文明的基石。

现代蒙古萨满的祭祀仪式

远古的熊熊篝火

是心中对美好生活的强烈向往

也是大地上文明将至的点点微光

 尾声:重回人类文明童年时 

如果将整个人类文明比作一个人,那么史前时代就是他那懵懂的童年,是他最具有想象力的时光,也是他最为脆弱的阶段。展柜中的件件展品,正保存着他对这世间万物的好奇与敬畏。只需发挥一点点好奇心与想象力,我们就能“回到过去”。

由此不仅遐想:如果真的有机会像电影《博物馆奇妙夜》中那样,直面活生生的红山人,我们该做些什么?

不必着急忙慌地问东问西,也不必居高临下地传道授业。我想光是安静地站在他们面前,我们身上自然流露出的生存安全感便会让先民们明白:他们为生存而付出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们为繁衍而许下的祈愿也真的得到了应允。

这便是给他们的最好的礼物。

下集预告

经过了一篇石像&四篇玉器的整理后,对“云”的追索依然没有完结,《九歌图卷》中的描绘倒是又给了我灵感:下集将作为番外篇——穿越在古今中外之间,追寻云之意象的变与不变。

上海博物馆

明·王履·华山图册

泰特不列颠美术馆

约翰·马丁

庞贝与赫库兰尼姆的毁灭 1822

上海 

2025.8

扣开天国之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