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哭笑的年纪里最重情。早年留意和欣赏许宏泉,是因为他的三卷本著作《管领风骚三百年》,目验心领“近三百年学人翰墨”后,一再坚信过于逐巧的时代,学人功夫的尤其可贵。而真正到怀柔留云草堂拜访许宏泉,缘分确实有点天外飞来,得力于乙巳春日朱航满兄的介绍与促成。

置身宏泉兄那方足以人生眺望、天涯感怀之地,开门见山也似,一系列问题不请自来,萦绕心间:谁说生活中尽多柴米油盐,再无江湖冷月?谁的人生不是在有所失中得其所得?当代艺术家如何回望传统又如何回归时代?后来才知道,这些惑问的解决,最终会归结在一个立足点上:读书与写作是书法绘画艺术永恒的底气。在对艺术的不懈追求中,若想不做墙头蒿草,勇当风中高树,舍此学人底气而无他。

说实话,很难用一种身份去涵盖宏泉兄取得的各种成就,求索人生且脱然有怀的多重方向,让他俨然成为了作家、编辑、评论家、收藏家、鉴定家、画家,得以多元化提取生命价值。由此展读其不受当代语境过多影响,如叶脉一片,自然延伸的绘画艺术,似乎找到了有我性、忘我性笔墨语言,与生活、文学、史学相连接而进入艺术世界的一种独有方式,绘画安放着他的生命远景。

暖风渐渐,春水涓涓。《风萧萧》的作者徐訏说:“没有故事的人生是空虚的人生,没有人生的故事不是真实的故事。”作为典型的文人“胚子”,自一九八一年至今坚持写日记而不辍的公共知识分子,宏泉兄的人生经历颇有传奇故事性。在故土安徽和县时期,他先后师从罗积叶、黄叶村、石谷风学习书画和美术史,并与林散之先生成为忘年交,收藏研读大量散之先生墨宝。在黄山和南京时期,他深切关注黄山文化,策划编著“黄山艺术丛书”及《现代名家画黄山》画册;在河北教育出版社北京颂雅风文化艺术中心时期,他积累下丰富的编辑出版经验,接着独立主编《边缘艺术》《神州国光》《艺刊》等杂志。此后一直至留云草堂时期,宏泉兄的史论画论研究视域,着重放在了以乡贤为半径的乾嘉学派和桐城派朋友圈,出版有《戴本孝年谱》《戴本孝评传》。另有文学及绘画作品集《乡事十记》《燕山白话》《草木皆宾》《当代画史·许宏泉卷》《新安纪游》《香泉销夏录·许宏泉金石清供》等佳构问世。“君闻新书出,开卷旧书读”,对于宏泉兄来讲,文名掩盖画名,契合了他“用大笔养小笔”的尘世生存本能乃至人生哲学观点,这非但不是破绽,反而成了他把绘画定义为人生另一场山水的最大靠山。

“术进于道,始可以言剑。”在正式切入宏泉兄的绘画艺术之前,首先品鉴的是他挂满草堂四壁的古今字画真迹,以及缥缃盈架的数千册藏书。在宏泉兄顺情入机的细细讲解下,他的一应藏品温度与血脉兼生,一下子鲜活了起来,仿佛许多溜走的时光都来聚在一起取暖,令人频频生发传统文墨继武有人之叹。

他的字画收藏以文人墨迹为主要方向,同时专注于未被强势自媒体、网络话语场热捧的金石拓片、古籍器物等。他从不逐利市场,而将历史价值与人文内涵作为动心忍性之旨归,在躁动的时代氛围里营造出宁静的文化景象。宏泉兄的藏书,多为文史、艺术、掌故、随笔杂著乃至有关皖东风物相关文献。

可圈点处在于,那么长的岁月里,他孤身一人,常以题跋、批注方式将藏书与研究、创作深度结合。清晰记得航满兄曾撰文,专门谈及在宏泉兄书房翻到一册黄裳先生的《珠还记幸》,扉页上有宏泉兄的题跋字迹:“黄裳先生,现代名报人,为文清丽朴茂,极倾慕,不久读《金陵五记》,今至津沽得此册,欣然为记。辛未仲冬。”

另外,他还收藏有余英时、董桥、扬之水、朱良志、章诒和、吴祖光、张中行、吴小如、贾平凹等诸多名家签名本。当代著名诗人陈先发先生有言:“我们目睹的月亮上,有抹不掉的苏轼。我们捕捉的蝴蝶中,有忘不了的梁祝。”恰好诠释出宏泉兄特色化和自我转化的收藏体系肌理,进而感受传统文化的莫大力量。做墨香里的旧时文人,就应该如宏泉兄般有豪情而不伪情,葆有独立的当代学人态度,且莫卡在某个生命的缝隙里而不得自拔、不得自由。

话归当代绘画艺术。今之画坛,时有满笔浮夸勾兑出的水货扑面而来,所谓的时髦艺术家离白云自在之境终隔一尘。而宏泉兄却恰到好处地用传统新观赋能笔墨书写。既从哲学审美高度提炼出他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漂泊欲念与回归意识,又从学术理念上提倡每个书画家心中都要有一部自己的书法史、美术史。正如宏泉兄的夫子自道:“我小的时候基本是在艺术的荒原中成长,后来在都市的钢筋混凝土中生活,从贫瘠的土地到都市的夹缝,基本上是野生野长的像杂草或是野树。看上去,或许不那么强壮,但也有其独特的生命力,也许会生长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形态。”

笔者观其绘画之“令人意想不到的形态”,就技法而言,无论山水还是花鸟,在笔墨、色彩、构图空间上深受黄宾虹“五笔七墨”以及吴藕汀书法入画与金石意趣的影响,并注意吸收几许新安江画派的营养,从而锻造出在破碎中重塑完整的能力。然事实上远远不止于此,宏泉兄读画的本领更值得被看重,他深谙刘知白“学时有他无我,化时有我无他”之三昧,读宋元,读明清,读时贤,读吴门派,读宣城派,读自己的藏品,他珍惜一次又一次临机锋而顿悟的阅读机会,用清白无邪的笔墨表达对绘画本质的理解。

同时,宏泉兄把书法艺术当成传统国画的另一种呼吸,绘画叙事的笔墨新意蝶变,始终离不开心临与手临相结合的书法用笔。把对线条的微妙感觉含在笔尖的实践,如同长短句中四言相叠般地意深味厚。

以心性驾驭笔墨,以笔墨叩问人生。就气质而言,宏泉兄的绘画语言,没有过分注重笔墨的当下感与现实性,而是呈现出宁居于文人传统“何时何地”的质地。文人画的好,向来不在皮相,笔笔皆为心灵的折射、心迹的袒露。其山水画大抵系旅居黄山所作,海德格尔说:“任何发问都是一种追求。”彼时的宏泉兄正处于人生发问期。朴素而跌宕,激情又敏感,笔下凸显一种被时代和生活碾压后,依旧勃然成长的放逸品格、山林与书卷混合气息。

毋庸讳言,笔墨失色往往如同人体失血,宏泉兄的山水体系是其体内能量的精神转化,他在拿读书人的情怀与襟抱对标那个时代的皖南天色。而花鸟系列,理所应当成为宏泉兄在北京编读生涯中逐渐形成的一种人生面向。散淡充和的笔墨几度探寻有关乡关的风声,以抒念念青春。自信自足自爱的他,身居大都市后,从不回避锄头落地的声音就是自己的乡愁这一客观事实。红尘一场,往来一遭,故乡永远草木皆宾。他不求变迹发泰的人生,只求在平实的、倾慕自然的书写中,慢慢生活乃至老去。所以,宏泉兄的花鸟创作,非但没有减损了笔墨的意蕴,反而形成了一种自诘与自省式的回望人生的视角,鼓励世人在信仰和精神层面找回下落不明的自己。

难得不羁成优雅 ——许宏泉绘画艺术散谈

一念来袭,蓦然有感。根本谈不上什么审美上的白内障,或许仅仅是个人的一种喜欢,笔者以为,宏泉兄的山水,已然逐渐接近于宋代刘道醇在《五代名画补遗》中盛赞关仝山水画的水准:“笔欲减而气愈壮,景愈少而气愈长。”然而,相较于他的草木花鸟,还是略逊一筹。这些草木花鸟在在都为他童年生活的一部分,代表着他对自由的真诚追求。尤其是他笔下的竹子,不刻意再去雕琢出那种被摹写了千百遍的文人气节,只是单纯回归自然的野性成长状态,反而更能抚触到现代人的灵魂。所以,若从宏泉兄的绘画艺术探寻“情为何物”的答案,草木花鸟更容易将笔墨化为青春时代的昂扬,酿成人在中年甚至暮年的顿悟。说到底,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不是都还住着那个长大后想做个江湖大侠的孩子吗?李白诗尝赞:“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小窗幽记》载:“山居有四法,树无行次,石无位置,屋无宏肆,心无机事。”由废弃工厂改造而成的留云草堂恰有如此情状。而且,随着宏泉兄心境的变化,留云草堂必然随之改变。因此,试想未来留云草堂的样子,正是宏泉兄未来绘画的面貌。也许只有像他这样的纯粹文人画家、自由撰稿人,在青春过后,还可以保留跟时光耍赖皮的资本,难得不羁成优雅。总之,人生一旦投止有处,天涯便不再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