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3月,那个人真的是杨大发吗?”村口的老木匠孙德发趴在桌边,小声问身旁的侦查员。时间一到黎明,青居乡的薄雾刚散,几句试探式对话拉开了抓捕大案的序幕。
说来蹊跷,“杨大发”在青林村一住就是五年,除了腿脚勤快,几乎挑不出毛病。补路、修堤、分粮,他都冲在前头。有新人到村里,总能听见夸他一句“好把式”。就是这样一张可靠面孔,却被一次普选审查轻轻拨开外皮。1953年秋,南充县青居乡普选办公室上报:查不到广安县户籍里有“杨大发”此人,群众资格审查卡住了。很快,公安局派出侦查员佯装走亲戚进村摸底。
调查顺序并没从“杨大发”本人下手,而是先绕到他媳妇田德俊。侦查员陪田德俊赶集、拉家常,先谈粮价,又扯到洛碛镇旧日亲戚。田随口提了养母田映贞,这个细节成了突破口。人员赶到洛碛镇,找到田家旧工雷云开。他一句“她男人原叫杨进兴,在重庆卫戍司令部当过官”,现场气氛骤冷。雷云开接过照片,食指在相片上点了两下:“错不了,这人害过不少人。”
军统特务杨进兴的大名,川渝公安系统并不陌生。罗世文、车耀先、杨虎城、宋绮云……一串殉难者名字像锈迹斑斑的刀口。1949年重庆解放,重庆市军管会点名通缉杨进兴,可那人像蒸发了一般。如今在南充冒出一个“杨大发”,线索终于凑齐。
抓捕行动设计得滴水不漏。为了防止惊动潜在同伙,公安临时在山脚佯设“防疫检查站”。3月19日凌晨,杨进兴挑担下山,准备送柴去镇上换盐巴,刚跨出竹林,便被四名干警按在地上。得知身份暴露,他先是面色煞白,随后长叹一声:“我早该想到过不了这一关。”
审讯室里,杨进兴交代了潜逃路线:1949年底,他化装商人,拉着妻子与一个小女孩乘机混出重庆,一路转到南充深山。逃亡最怕闲着,他刻意“积极表现”获取信任,还主动捐出祖传金戒指支援修桥。村干部讲起事来都感慨:“若不是这次户籍核查,真看不出问题。”不得不说,伪装的细致与村民的淳朴形成强烈反差。

田德俊两个月后也被拘捕。她的态度更为复杂,既维护丈夫又畏惧法律。一开始,她反复强调“我只是家庭妇女”,可案卷里那份渣滓洞看守名单上赫然写着她的名字。曾有人听见她对审讯员微弱地辩解:“我从没亲手杀过人。”话音刚落,审讯员翻开卷宗,指着几桩构陷行刺计划——田负责递送情报。事实面前,再无狡辩余地。
审理历时三年,罪证穷尽,1958年初两人被依法执行死刑。南充县城口口相传:“军统余孽伏法,英烈含笑。”对于昔日受害者家属而言,这无疑是一剂宽慰。然而,另一个难题却落在村口那座土院——年仅十岁的杨桃惠怎么办?
青居乡老队长的妻子蒲氏回想,杨进兴被押走那天,桃惠坐在空院中央发愣,哭喊声一阵高一阵低。最初,邻里基于同情让她轮流到各家蹭饭,时间一长,照料成了负担。蒲氏心软,把孩子收进屋,让她跟自家娃同桌吃饭。消息传到乡里,干部提醒:“暂时照顾可以,改姓可不行。”这是当年政策原则——罪犯后代亦有受教育权,但血统信息不可随意变更,防止日后调查困难。
杨桃惠最终在蒲家长到十八岁,与青年农民陈志明完婚。婚礼不铺张,乡亲凑了几桌酒菜,算是给她“另起炉灶”。此后多年,她很少主动提及生父生母。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地方电视台拍摄《尘封档案》栏目,记者循案卷找到桃惠,请她讲述当年的细节。“我是不是他女儿还不一定。”这一句冷静回答,让采访现场短暂凝固。
桃惠之所以怀疑身世,并非情绪化发泄,而是源于多个疑点。第一,年龄对不上。部分村民说1950年杨家抱来的是两三岁女婴,另外一些人说是七八岁小丫头;第二,长相不似。熟悉杨进兴的人都说桃惠眉眼柔和,与那对夫妇的硬朗轮廓差距明显;第三,也是最让人议论的,夫妻俩在青居乡整整五年未再生育。当时计划生育尚未实施,两口子三十出头按理说不至于“绝后”。于是“买孩掩护”一说甚嚣尘上。
多年前的公安档案里,并无桃惠出生证明。杨进兴在审讯中也未说明孩子来源。有人猜测他知道自己必死,不想加重桃惠身份负担,索性保持沉默。此案至今仍留着空白栏,既像谜团,也像历史给出的悬置。
值得一提的是,桃惠对采访团队表达了两层态度。第一,个人命运已重新安放,无意追溯血缘;第二,法律与正义的完成与否,不取决于她与特务之间的亲缘关系。她直言:“若真是亲生,那也仅剩血缘。我享受的是新政府给的学费、粮票与户籍,那才是真正养育我的东西。”这段话语不多,却把身份、国家与个人关系讲得透彻。
从侦查员的一封普选调查表,到军统特务案的终结,再到一个疑似孤女的成长,十年跨度,层层交叠。案件核心是对反革命的清算,但枝叶伸向基层社会治理:户籍制度、普选机制、收养政策,都在现实场景中接受考验。青居乡只是川北一角,类似故事在新生政权各地上演,构成了1950年代社会重建的细部。
如今回看这段资料,最打动人的并不是枪声或判决,而是那句朴素的疑问:“我是不是他女儿还不一定。”它提醒我们,历史上的个人往往被巨浪裹挟,却仍要选择站在哪里。桃惠选择了务农、抚娃、守着小院春种秋收;选择了把对过往的困惑锁进柴门,然后安心过活。对旁观者而言,这既是案件尾声,也是川北山村的平常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