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唯行
現今,書畫行當中,自封為“名家”或是被人捧作“大師”的,確乎不少了。這些人昂首闊步,底氣十足。但細細看去,那底氣並非是從筆墨里長出來的真本事,倒像是借了外頭的風力,仗著些場面上的門路,或是旁人的抬舉,才顯得那樣鼓脹。對於這類人物的字畫,我向來是提不起興致去細看的。其中有個頂頂顯眼的標誌,便是他們作書作畫,一概用那現成的瓶裝墨汁,倒出來便使。
你想,一個人若真以為自家筆下功夫了得,超乎常人,卻連筆墨紙張這些最根本東西的好壞、脾性都分不清,更莫提如何順著材料的性子,去琢磨出筆尖那細微處的味道了,這情形,實在叫人難以信服。就好比有人口口聲聲愛酒如命,嘗起來卻辨不出幾種好酒的差別,只覺得都是辣的、能醉人的,那他對酒的愛,又在哪裡呢?道理是一樣的。筆墨的韻味,藏在紙與墨、筆與手的細細磨合里。連這都不曾用心體會過,下筆時又怎能真正摸到門道?所以,他們的作品,我初次見了,便知道不必再看第二次了。
李可染的藏墨如數家珍
每念及此,便不由得想起從前那些真正用功的前輩們。他們對書畫所用的材料,那份近乎固執的認真勁兒,至今想來,仍讓我心頭肅然起敬。且不說他們留下的墨寶能否千秋萬代地傳下去,單是那份對待自己手中活計的態度,那份沈甸甸的責任心,就足夠後人仰視了。他們不會馬虎對待任何一樣工具。一張紙,必要反復掂量,試它的厚薄、鬆緊、吃墨的深淺;一塊墨,更是寶貝,非得親手在硯台上,不急不躁地、一圈一圈地研磨。清水慢慢注入,墨塊貼著硯底,力道要勻,心思要靜。看著墨色由淺入深,濃稠得恰到好處,墨液順著硯邊緩緩淌下,那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修煉。他們懂得,好墨磨出來,色澤沈著溫潤,層次分明,絕非瓶裝墨汁那呆板的烏黑可比。筆也一樣,硬毫軟毫,長鋒短鋒,各有各的用處,如同老農熟悉他的鋤頭鐮刀。
關山月邊磨墨邊讀書

謝稚柳好筆無數
李可染對宣紙有要求
這份講究,並非為了擺架子,而是深知:筆下的每一根線條,每一片墨色,最終能呈現出怎樣的精神氣兒,都與這紙墨筆硯的相得益彰息息相關。材料若是不合,或是用得不對路,心思再好,手上功夫再深,也像是隔著一層紗,難以暢快地表達出來。前輩們珍視自己的筆墨如同珍視自己的名聲,他們伏在案頭,一筆一畫,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生怕怠慢了紙,辜負了墨。這種對手藝本身的敬畏,對材料的體貼入微,正是如今這熱鬧畫壇上,越來越稀罕的東西了。許多人只求快,只求名頭響亮,哪還有心思耐著性子去侍弄一塊墨,去體會一張紙的呼吸?
因此,當我看到那些標榜著“大師”名號,卻連墨液都要圖省事買現成的人,心裡只覺得空落落的。他們的“自信”像鼓脹的氣球,浮在半空,底下沒有扎扎實實的根基。而前輩們那份對材質的執著與敬畏,那份沈靜耕耘的心意,才真正是書畫這門古老手藝的精神所在。這精神,比任何響亮的名頭都更值得人記住。看畫看字,說到底,不單是看那表面的熱鬧,更要看那筆墨底下,藏著作者幾分真誠、幾分用心。連材料都不肯花心思去瞭解和尊重的人,那筆底下的東西,又能深厚到哪裡去呢?這就像看一個孩子學寫字,若連握筆的姿勢都不願端正,又怎能指望他寫出規整有力的好字來?道理是相通的。前輩們磨墨,磨的是心性;今人圖快用瓶裝墨汁,省去的不只是功夫,怕是連那份對筆墨的誠心,也一並沖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