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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洪武二年（1369年），朱元璋面对日本使臣的傲慢诗句“国比中原国，人同上古人”，怒斥其“不恭”，当场断绝朝贡关系。这位开国皇帝的书房中，悬挂着一把倭寇扇子，其上题写的《倭扇行》更是将日本斥为“国王无道民为贼，扰害生灵神鬼怨”。

朱元璋的愤怒源于双重困境：倭寇侵扰沿海，而日本南北朝分裂导致交涉对象错位。当使者杨载携“如不臣则修兵自固”的霸气国书赴日，却被征西大将军怀良亲王斩杀五人、拘留三月时，朱元璋竟忍下奇耻大辱。这位驱逐蒙元的雄主在《皇明祖训》中将日本列入“不征之国”，只留下一句警告：“虽朝，实诈！”

矛盾中的实用主义在万历年间彻底反转。利玛窦1601年进京时，以自鸣钟、坤舆万国全图叩开宫门，明神宗不仅允许其定居，更赐予俸禄命其“修历司钟”。

汤若望在崇祯朝受命督造火炮，清朝入关后更被多尔衮特批留居北京城，最终为清廷编成沿用至今的农历。

一、从“倭寇”到“大西洋人”——明朝到底见过多少洋人？

如果把明朝276年（1368-1644）的国门比作一个旋转门，进进出出的洋人大概可以粗分为三类：

1. 朝贡使团——官方盖章的“外国公务员”；

2. 商人传教士——半官方半民间的“技术流”；

3. 海盗雇佣兵——刀口舔血的“法外狂徒”。

1.1 朝贡使团：官方名册上的“数字游戏”

据《明实录》《明会要》统计，永乐一朝（1402-1424）就有193批朝贡使团涌入南京、北京。若每批平均50人计算，永乐22年间就有近万人“因公出差”来到中国。如果把洪熙到崇祯的220年也算上，使团总量不会低于500批，总人数估计在2.5万～3万人之间。

1.2 商人传教士：被海风吹来的“私客”

正德以后，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意大利、耶稣会士陆续登陆。《万历野获编》记“大西洋人舶于香山澳，月无虚日”，仅嘉靖四十四年到崇祯六年（1565-1633），由澳门进入广州“住冬”的葡、西、荷、意人年均200～300人，68年累计1.5万人以上。

1.3 海盗雇佣兵：不上户口的“灰色人口”

嘉靖倭寇中有真倭、假倭、华人附倭，史家估计真倭约在数千；天启崇祯年间，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出没闽粤，一次“舟师”就达500～800人。保守估计，这类“无籍洋人”总数也超过5000人。

综上，276年里踏上明朝土地、留下姓名的洋人总数当在5万人左右。真正被正史、方志、档案点到名姓的，目前可考者不足300人（含同名异译者）。

二、皇帝眼里的“西洋镜”：从“蛮夷”到“客卿”

2.1 洪武：把洋人挡在朝贡体系外

朱元璋在《皇明祖训》中列“不征之国”十五个，却规定“凡外夷来贡，止令三年一贡，陆路不过百人，水路不过二百人”。对洋人，他更关心“海禁”而非交流。

2.2 永乐：用银子买“万国来朝”

明成祖把朝贡贸易玩成了“国际灯光秀”。每有贡使携私货而来，他大手一挥“悉蠲其税”，还倒贴铜钱、绸缎，只求“远夷归心”。郑和下西洋带回的“番货”堆积如山，皇帝在乎的是政治广告效应，而非经济账。

2.3 嘉靖：被倭寇打怕了的“排外”

朱厚熜在嘉靖二年（1523）“争贡之役”后下令：

“非期而至，非礼而贡者，悉却之。”

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因此多在澳门、浪白澳“黑着身份”做买卖。

2.4 万历、天启：皇帝成了“技术宅”

万历二十九年（1601），利玛窦进京，朱翊钧不仅准其居留，还赐田赐宅，让他“修理自鸣钟”。天启帝朱由校更沉迷“西法炮术”，命兵部设“红夷大炮局”，西洋工匠月薪白银30两，与总兵同级。

2.5 崇祯：最后的“洋军师”

崇祯二年（1629），徐光启奏请“以西法练兵”，崇祯帝一次批准招募“大西洋掌教陆若汉等二十四人”，赐官“钦天监监正”“兵部员外郎”等，开了明朝“洋人公务员”制度的高峰。

三、洋人当官图鉴：从“钦天监”到“锦衣卫”

注：崇祯一朝，仅兵部档案可查的“西洋炮师”就有47人获武职，品级从正五品到从三品不等。

四、被写进史书的“洋功臣”

4.1 利玛窦：用地图和钟表打开紫禁城

1601年献《万国坤舆图》，万历帝叹为“自古未闻”。他口译、徐光启笔述的《几何原本》前六卷，成为晚明士子必读“理科教材”。

4.2 庞迪我、熊三拔：为天朝“修历”

万历三十九年，二人测得“京师北极出地39度55分”，修正了中国沿用两千年的“里差法”，误差从15分钟降到2分钟以内。

4.3 汤若望：让崇祯帝“开眼看宇宙”

崇祯七年，汤若望制成“窥筒远镜”（望远镜），观测到木星卫星、太阳黑子，写下《远镜说》，崇祯帝亲题“通天彻地”四字。

4.4 陆若汉与“红夷大炮”

崇祯三年，陆若汉率葡萄牙炮手在涿州试炮，一炮糜烂十里，击毁目标石墙七垛，明军士气大振，史称“涿州大捷”。

五、文人士大夫的“弹幕”：从“奇技淫巧”到“格物致知”

5.1 嘉靖士大夫：鄙视链顶端

> “彼夷狄之技，何足污我简编！”（《嘉靖实录》）

葡萄牙人初来，被士大夫讥为“鬼面番僧”，其船炮被称作“蛮烟瘴火”。

5.2 万历东林党：真香现场

顾宪成读到利玛窦《交友论》，叹“泰西人亦有仁义”；李之藻为《坤舆图》作跋：“西儒之学与吾儒之理，若合符节。”

5.3 崇祯复社：把洋人当老师

陈子龙编《皇明经世文编》，专门收录徐光启《泰西水法》《勾股义》；张溥在《七录斋集》里称汤若望“旷世之奇才，格物之大匠”。

六、西学东渐：一场被战争催熟的“知识大挪移”

1583年利玛窦登陆肇庆，到1644年明亡，短短61年里：

·数学：《几何原本》刊刻，中国第一次系统接触欧氏几何；

·天文：《崇祯历书》137卷，奠定清朝《时宪历》基础；

·兵学：《火攻挈要》《西法神机》把加农炮铸造流程拆成12道工序；

·水利：《泰西水法》带来龙尾车、恒升车，松江府试用后“旱田得水，亩增粟三斗”。

梁启超后来评说：“明末一场西学输入，比清末洋务运动早260年，惜乎刀兵水火，未竟全功。”

七、作奸犯科的“洋面孔”

7.1 嘉靖“真倭”王直

嘉靖三十三年（1554），徽州海商汪直勾结葡萄牙人、倭人，自号“净海王”，据双屿港，劫掠浙闽沿海，杀掠军民十万计，终被胡宗宪诱杀。

7.2 天启“夷船杀人案”

天启四年（1624），荷兰船长雷约兹（Reyerszoon）在厦门湾因贸易纠纷炮击鼓浪屿，击沉明军哨船3艘，杀把总1员，被郑芝龙率部围歼，俘斩百余人。

7.3 崇祯“汤若望间谍案”

崇祯十六年，有御史参劾汤若望“暗通奴虏（指清军）”，虽经查无实据，仍将其软禁于宣武门天主堂，可见晚明朝野对洋人的疑惧已深。

八、尾声：大明洋人的“冰与火之歌”

276年里，5万洋人来了又走；不足300人留下了姓名；47人真正穿上明朝官袍；4人进入帝国决策中枢；2场战争因他们而起；1套历法沿用200年；0人最终改变王朝命运。

当崇祯帝在煤山自缢时，汤若守在天文台下，陆若汉战死德州，瞿安德护驾永历奔缅甸。大明的洋人们，有的成了陪葬的星火，有的化作清初的“技术遗产”。历史留给后人的，不只是一串冰冷数字，而是一面镜子：

开放与封闭、信任与猜忌、学习与排斥，原来在每一个王朝，都要重新做一次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