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经毕业两个月了。从湾区搬到纽约,即将开启人生的新阶段。
借此之际,想总结一下自己过去两年学到的东西。
回头看自己在中国投资行业工作的六年,我很幸运,一直有机会和非常优秀的创始人共事——无论是自己公司的创始团队,还是被投公司的创始团队。
和创始人一起工作,会被迫养成一个习惯,就是要跳出具体的执行工作,去持续思考你做的这件事情本身是个什么生意,行业有什么规律和变化,你要如何改变你的生意模式去适应这些变化。
而在斯坦福商学院读书的好处是,这里有最浓厚的创始人文化。哪怕是教投资的课,也会请到各大投资机构的创始人,来给你讲他们的创业故事,如何从创始人视角思考当前美国投资生意的变化。
主动vs被动,Single Manager vs Multi Manager
以往,以Capital Group、Fidelity为代表的主动管理Long Only,和Tiger Cubs为代表的单一CIO对冲基金(single manager),是MBA毕业生向往的好去处,是大家传统观念里最推崇的“投资者”。但是过去几年,这两类商业模式却经历了持续的资金流出、被迫降费或者在客户条款上让步,在招聘上也收窄规模。
先从Long Only看起。他们的商业模式是不加杠杆,只做多,持仓分散,收入主要靠收管理费(常见40-50bps),基本不收业绩激励/分成。在美国,它有主动管理的共同基金,和被动管理的指数基金两种。
在Vanguard、BlackRock等为代表的被动指数基金还没有兴起的时候,主动管理的共同基金是市场的绝对主流。美国绝大多数婴儿潮人群的养老金(即中产阶级的财富),都是通过有税收优惠的401k账户,投在这些基金里。Capital Group、Fidelity、T. Rowe Price等老牌LO都以主动基金为主,资产管理规模在万亿美元以上,最大的产品有千亿美元规模。
主动型LO生意目前的困境是出现反规模效应:由于有分散性要求,规模越大,持仓越接近被动指数基金(所谓index hugging),但又经常出现人为调仓的错误,经常出现跑不赢指数的现象,这一点在2022年市场大跌期间尤为明显。
但是,主动型基金的收费又比被动型基金高很多,前者通常收40-50bps,后者通常收不到10bps。5倍以上的价格差异,产品却没有显著优势,导致客户资金持续从主动型撤出,流向被动指数基金。而为了挽留客户,主动型基金只能降费,或者用Active ETF(被动地track主动管理基金的持仓)这种产品变相降费。
资金流出+降费双重压力下,主动型Long Only的商业模式受到挑战。拿上市的三家大型LO股价为例,依赖主动管理的T. Rowe Price过去三年股价表现最差,主动被动兼具、积极并购拓展新产品的Franklin Templeton股价躺平,被动产品为主的BlackRock则股价表现最强。
再看single manager hedge fund(简称SMHF)。
他们中的典型是Tiger Cubs,通常只有一个大CIO当Portfolio Manager,一个统一的book,低杠杆(最多2-3x),弱风控,整体偏做多,重仓高Beta股票(尤其是科技股),收入模式类似PE的2/20(收2%的管理费,20%的业绩分成,实际上现在有的已经降价到1.5%/15%),在投资和招聘思路上也类似PE,甚至很多一二级都做(crossover)。通常只有单一的基本面多空策略,很少涉及merger arbitrage、macro等不基于基本面分析的投资。
和SMHF对应的,是Multi-manager Hedge Fund(MMHF),代表是Citadel、Millenium、Point72、Balyasny四大平台,一个公司内有上百个独立的PM,每个PM带几个分析师管自己小组的P&L(小组也叫pod,因此这类平台也叫pod shop),甚至彼此之间不交流,仿佛不在同一个公司。典型的商业模式是高杠杆(5-10x),强风控(回撤几个点就走人),严格的市场中性,持仓分散,有多个彼此独立的策略。
在收入模式上,MMHF很多是pass-through model:首先,基础运营费用,如分析师的base salary、猎头费、彭博机终端费用、办公室租金、中后台人员薪酬,甚至交易佣金、prime broker fee等,都由客户来支付,所以称之为pass-through(彭博报道过Balyasny的费用构成,如下图)。
在pass-through基础之上,他们再向客户收平台的管理费和业绩分成,且这两项费用也比一般的SMHF高。以某四大平台为例,标准收费条件是pass through,加2.85%的管理费,这两项加起来就可以收到接近5-6%,然后再加上按net return来收10-30%的阶梯业绩分成,当年净回报超过20%可以收30%。
这么一看,MMHF的收费,光管理费就是普通SM的3倍,而且SM在降价,他还在涨价。
之所以能收这么高的费用,是因为MMHF的稳健收益经过了时间的考验,和市场相关性足够低,熊市不跌,在投资组合里给客户创造了独特的价值。加上大平台都有意限制规模,供不应求,所以掌握了定价权。
当然,美国金融生态极其多样,还有很多其他类型的对冲基金,比如多策略也有基本面多空是SM模式的机构,或者有机构多个PM但是只有一个策略。这里先用相对狭窄的方式来定义和比较。
这几年行业最大的变化,是在经历市场巨大波动之后,LP意识到SMHF和市场的高相关性,没有真正对冲风险,而MMHF虽然净回报看起来不高,却更为稳健,市场跌他不跌,因此资金从SMHF中撤出,流向MMHF。
此外,两个模式下人才的培养和激励机制也不同。SMHF通常只有一个PM,分析师没有上升空间,薪酬也是看老板的主观评价、看老板大方不大方。而MMHF本来就有上百个PM的坑位,分析师有更强的晋升可见性,薪酬则是把分钱的公式写在合同里(formulaic),小组业绩越好,赚的越多。当然,因为风控要求高,MMHF职业风险也大,但挡不住对自己能力有自信的人去拼搏一把,虽然downside 大,upside也大。因此,最近几年不仅资金在流向MMHF,人才也在流向MMHF。
Tiger Cubs的转型
虽然这么一看,LO里主动基金被被动基金挤压,SMHF被MMHF挤压,好像对分析师来说,去MMHF是最顺应时代潮流的选择。但是,MMHF也有很多自己的问题,他虽然对老板来说是好生意,但对平台上的PM和分析师却未必是长期可持续的职业选择。
一方面,风控严苛,而市场有随机性,精神消耗大,随时担心失业;另一方面,强风控加高换手率的交易模式,容易错过需要一定duration的投资idea,有alpha机会的空白。
因此,在这两类极端中间也有很多折中的模式。
比如,在Tiger cubs中,就有像Viking这样向multi-manager和low beta靠拢的模式。因为创始人是校友,每年都来学校招聘,三个孩子都在斯坦福商学院读MBA,所以在各个场合听他做过很多次分享。
在众多来斯坦福商学院做招聘的投资机构里,Viking的人才培养机制讲的是最清楚的。以MBA毕业后加入的Senior Analyst为例(如果没有MBA,加入时一般是Junior Analyst,没有最初自己管钱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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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年:作为Senior Analyst加入,平均每个人管理~3%的portfolio,分析师就可以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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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年:考核能否升职为Portfolio Manager,每个人管理~7.5%的portfolio,如果不能升职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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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年:考核能否升职为Senior PM,每个人管理~14%的portfol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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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Senior PM有机会当CIO,管理~35%的portfolio。
Viking创始人很早就退休,目前经历了5代CIO,前几任CIO离职都是去做自己的基金,包括D1(超过$20B AUM)、Anomaly($6-7B AUM)。每次CIO离职都能大额募资,且都有自己培养的PM能接任,给组织里的每个人源源不断的上升空间,是其他Tiger cubs没有的人才梯队体系。
这里最关键的是从分析师升职到PM的能力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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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需要自己选股做的好,还要能放权、培养他人、基于他人的分析做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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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要读懂idea,还要能读懂人,读懂分析师的情绪和conviction,每个人表达自己信念的强度和方式有所不同,要读懂分析师的恐惧和贪婪,来管理投资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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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是选股,还要理解组合内部的相关性,做好风险管理
而从PM到CIO,最重要的工作是从众多idea中挑出最好的idea,加大仓位集中度。而在CIO之上,创始人自己是Chief Risk Officer,虽然已经不管具体投资决策,但管理风险。Viking没有严格的stop loss规则,但是有Tiger cubs里最严格的风险控制。行业分布更分散,除了tech还有很大比例的consumer、industrials、financials仓位。回撤到达一定水平,创始人就会召开“drawdown meetings”——甚至他自己女儿都在一个颁奖晚宴上致辞时开玩笑说,这些drawdown meeting上诚实又严谨的讨论,塑造了她的童年。
正因为更成熟的人才培养和风险管理机制,Viking在Tiger cubs中回报也是最稳健的,2022年市场大幅下跌时回撤最小,最快回到high water mark,从基业长青的角度来看,也是最可持续的一家。
但是,这样的转变并不容易,Tiger cubs里似乎也只有Viking完成了这样的转型。创始人回学校讲课时直言,这就像一个自上而下发起的、不流血的政变,这种权力的让渡是反人性的,纵观人类历史,又有多少例子呢?
客户眼中的MMHF
不过,站在创始人角度思考商业模式是一回事,站在客户角度思考又是另一回事。
美国LP(或者说allocator)是一个金字塔结构,E&F(捐赠基金和基金会)站在金字塔的顶端,他们有自己成熟的方法论和管理人评估标准,在业内有很强的影响力,在挑选管理人时也最挑剔,顶尖的管理人大都以能拿到E&F的钱为荣。
在学校的好处,是斯坦福捐赠基金就在商学院教学楼楼上办公,他们和自己业内关系好的同行,经常来课堂上讲课、组织和学生的交流活动和晚宴,让我们有机会去理解客户的思考方式。
他们的观点中,最让我惊讶的是两点。
第一,大部分E&F allocator对MMHF其实不那么感冒。
这主要因为他们多策略、分散持仓、高换手率的模式,和E&F对高权益、深度理解管理人及其投资理念、长久期的偏好有差异。对E&F来说他们在费用上也过于强势、且不够透明(或者说你没办法深度理解平台上的上百个PM,只能相信一个“被验证过的流程”)。当然,E&F虽然影响力大,也只能代表allocator中的少数,还是有各种各样的资金愿意为MMHF的稳健回报买单。
第二,MMHF在投资组合中,被认为本质是债权投资。
下图为斯坦福捐赠基金的投资组合,其中MMHF被归类为Absolute Return,和Fixed Income & Cash在一起,算作债权类投资,占整个组合的约30%;SMHF和Long Only根据地域,会被归类到Domestic Equity或者International Equity,和Private Equity、Real Assets一起算作权益类投资,占整个组合的约70%。
这个70%/30%的投资组合会通过不断rebalance,保持相对稳定的比例,和一个被动持有70%权益类指数(如MSCI All Country World Index)、30%债权类指数(如Bloomberg Barclays Aggregate Index)组成的benchmark portfolio去比较长期业绩。
也就是说,如果在MMHF,即使你是在多空股票,在客户眼里,你本质上是个债权投资生意。
一方面,在客户的配置预算里,你真正的竞争对象不是SMHF或者Long Only,而是各种债券类基金、美国国债。
另一方面,这隐含着对你的要求不是跑赢股,而是跑赢债,而后者的回报是更低的。
这一点乍一想觉得好像很反直觉,但是仔细一想好像有很有道理。MMHF不加杠杆的原始业绩都是很低的,只有几个点,但是因为策略和小组之间相关性低、波动低,可以加很高的杠杆,加到5-10x。从这个角度看,其实就是给各个PM借钱炒股。而平台规模越大,风控越强,资金成本越有优势,这个债权投资的生意也越好。
这也解释了以前参加招聘活动的一个疑惑:某些平台会把给PM一些capital管理,称之为“line of credit”,当时觉得很奇怪,怎么说的和借贷一样。如果你把它当做债权类投资,可不就是这么来说么!
Factor investing和portable alpha
最后想谈一下一个重要理论基础:因子分析(factor analysis)。
关于因子,在MBA第一年已经学过AQR做的对巴菲特投资回报的分析:70%来自可机械复制的因子,30%来自真正的选股技巧(斯坦福商学院第一年学到了什么)。此处不再赘述。
后来做学校项目研究的时候,和十几年前William Sharpe在斯坦福商学院亲自带的一个Phd(现在做allocator)一起共事,对因子在industry的实际应用,又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我们可以把投资回报拆解为:
1)可以通过统计验证、按规则机械复制的的因子回报,可以称之为smart beta。比如value、growth、momentum。
2)剩余回报(residual return),可以认为是来自真正的选股技巧,称之为alpha。
传统的Long Only、SMHF,是把因子回报和剩余回报混在一起,不做清晰的归因分析。
而如果你做清晰的归因,对于剩余回报,可以采取不同的态度。
一个极端是不相信选股技巧可以规模化复制,通过足够分散,去避免take residual risk,只take factor risk。这样虽然不会有alpha,但是可以有来自因子的beta return。简单的smart beta可以通过配置Vanguard、Blackrock等被动型基金的产品实现,比如想要momentum的exposure可以买iShares MSCI USA Momentum Factor ETF、想要growth的exposure可以买Vanguard Growth ETF。如果要更复杂的组合smart beta,则有 AQR、Dimensional这样的量化对冲基金(也叫systematic strategies)。
另一个极端是相信人的主观判断选股能力,通过对冲去避免take factor risk,而只take residual risk。这样你的回报就是干净的alpha,不受市场和因子的干扰,市场跌、因子跌和你无关,不影响你赚钱。这就是Citadel、Millenium等multi manager hedge fund的理论基础,在实操时,对PM投资组合中的因子暴露有严格限制,比如你做多一个高成长、高动能的股票,往往要去做空一个高成长、高动能来平衡组合中的因子暴露。
目前的大趋势是,成熟专业的allocator越来越多意识到,这两类回报/风险应该分开。
其中,Factor risk是可以低成本机械复制的,应该是一个低价格产品。市场大盘本身也是一个factor(market factor),所以被动型基金取代主动型基金,本质上也是这个理论的体现。而如果SMHF的投资策略核心是load growth/momentum factor,缺乏真正的选股技巧,那LP也可以通过分析和组合自己想要的growth/momentum exposure来复刻这个投资策略,没必要付2/20的高费用。
而Residual Risk是LP无法低成本机械复制的,他代表了真正的“选股技巧”,为此LP愿意付高价。在这个理念之上,还产生了portable alpha策略,LP根据自己的偏好去买廉价的ETF,组合出想要的factor exposure,然后通过配置MMHF的产品,将剥离干净的alpha再“迁移(port)”上去,形成一个回报归因更清晰、付费标准更合理的组合。
换句话说,就是给beta付beta应有的低价,给alpha付alpha应有的高价。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对LP自己又很高的技术要求,所以一时半会儿他还不是市场主流。但如果采用这个方法论的allocator越来越多、甚至成为市场主流,那么现在市场上已有的机构和产品,给客户提供的价值又是哪一类?
如果核心能力只能提供beta/factor产品,却收了alpha价格,这样的商业模式是否可持续?
如果核心能力能够产生alpha回报,是否还要固守原来不清楚不透明的回报和收费模式,还是要转变自己的商业模式,让自己有机会收一个更高的价格?
这个理论是过去一两年最震撼我世界观的,因为他涉及到投资作为一门生意的本质:你给客户提供什么价值,值得客户为你付什么价格?
从职业发展的角度去想,什么类型的公司是在上升期,有定价权的?很多时候我们执着于薪酬、名声,却没有被自己所在的行业本身当做一门生意去思考。
如果没有出来读书,我可能不会有这么多的时间、这么多的资源来帮助我思考这个问题。从这个角度想,这两年也算没有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