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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州历史上有一群特殊的文人，他们没有俊朗的容貌，甚至被贴上“奇丑”“貌寝”的标签，却凭借着卓绝的才华、赤诚的真心，在感情的世界里书写下别样的篇章。

       这首《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的作者贺铸，在历史上以貌丑才高而著称，《宋史・贺铸传》有“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的字句，表明他身材高大却面色如铁，眉眼高耸突出，显得颇为魁梧粗犷。南宋诗人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记载“贺方回状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俗谓之贺鬼头”，“奇丑”强调其外貌不佳，“青黑”指脸色偏黑泛青，与传统审美中“白皙”的标准相去甚远。然而“长七尺”“有英气”则展现出他身材高大、英气勃发的一面，与其性格中的刚直、诗词中的豪放相呼应。

贺铸像

       在外形上有所欠缺的贺铸以才华在宋代文坛独树一帜，尤其在词、诗、文领域均有深厚造诣，兼具豪放与婉约之风，且在文字锤炼、情感表达上自成一格，被后人评为“宋代词坛的异数”。其豪放词如《六州歌头・少年侠气》，开篇“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写尽少年任侠、渴望报国的豪情，风格接近苏轼、辛弃疾，却更添几分孤愤。其婉约词则以《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为代表，末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用“烟草”“风絮”“梅雨”三个意象叠加，将无形的“闲愁”具象化为铺天盖地的实景，后人因此称他为“贺梅子”。

       贺铸，字方回，号庆湖遗老，出生于卫州，是宋太祖赵匡胤贺皇后族孙。他出身于世代担任武职的军人家庭，17岁到京城汴梁，进入官场，任右班殿直，之后调外地任武职。在李清臣、苏轼等的举荐下，贺铸转入文职，先后在泗州、太平州任通判。大观三年，贺铸以承议郎身份致仕，退居苏州，就此遇上一生中的挚爱。

       两人的感情始于刹那间的惊鸿一瞥。北宋建中靖国元年春末夏初，贺铸在苏州横塘的水道上偶遇一名吴女。据其词作《感皇恩》《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推测，当时柳絮纷飞，吴女的姿态“宛转有余韵”，让贺铸一见倾心。但他因自身相貌而自卑，始终没有勇气上前结识，只能默默目送对方离开，内心满是怅然。

《横塘图页》明 文征明 故宫博物院藏

       错过初见后，贺铸陷入了长达一年的单相思。他频繁驾船来往于横塘水道，渴望能再次遇见吴女，却始终未能如愿。这种深切的思念被他写入词作中，《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便是这段心情的集中体现。词中“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直白描绘了初见时的错过；“锦瑟华年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则充满了对吴女生活的牵挂与无奈。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贺铸的单相思最终以悲剧收场。他曾托人打听吴女的身份，却始终未敢表明心意，一年后竟得知吴女离世的消息。这份迟来的结局让他追悔莫及，甚至因此“垢面蓬首，不复与世故接”，断绝了与世俗的往来。即便离开苏州后，他仍对吴女念念不忘，常向好友李之仪倾诉，甚至在提及此事时痛哭流涕，足见这段感情对他的深刻影响。

       最能体现贺铸对这段感情的作品，自然是千古绝唱《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然而最能描绘方回对吴女情愫萌动的作品则是《渔家傲·窈窕盘门西转路》：

盘门 图源：苏州市旅游咨询中心

       在贺铸与吴女相遇之前，盘门的景色于他而言是日常所见。而与吴女相遇后，再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心境则大不相同。“残阳”“暮”等意象，暗示出他内心的落寞，这落寞或许与吴女有关，体现出他在单相思中的惆怅。对吴女一见钟情后，这段感情一直处于未得到回应、未能发展的状态，他只能在回忆和期盼中煎熬。“留舟少住”恰似他想要留住那份心动，不让这段感情匆匆消逝，体现出他对这段感情的珍视与不舍。

       在苏州居住期间，贺铸与当地文人雅士交往频繁，但始终保持着对吴女的思念。这种“外刚内柔”的性格特质，使其在苏州的感情生活虽不波澜壮阔，却以真挚与持久打动人心。

       相比于青黑而有英气的贺方回，徐祯卿的外貌，历史上并无明确且详实的记载来具体描述，据《明史·徐祯卿传》载“孝宗遣中使，问祯卿与华亭陆深名，深遂得馆选，而祯卿以貌寝不与”。“馆选”，即明代的庶吉士之选，获选者被视作“储相”，有望进入内阁，前程远大。徐祯卿“貌寝”，即指其貌不扬，面试之后便惨遭淘汰，殊为可惜。从史料记载和案例来看，明代对进士的外貌存在隐性要求，大致可归纳为体貌丰伟、容貌端整、举止得体，徐祯卿才华卓然众人之上，因而能在“貌寝”的不利条件下，高中进士，可惜馆选时，遇到同样文采优异，又相貌挺拔的陆深，落选后，也只能徒唤奈何。

徐祯卿像

图源：《吴郡名贤图传赞》清 顾沅 撰 孔继尧 绘

       徐祯卿与唐伯虎、祝枝山、文征明并称“吴中四才子”，然而唐伯虎以画名，祝枝山以书法见长，文征明兼善书画，在文坛影响力有限。祯卿则以纯文学成就立足，尤其在诗歌创作领域成就斐然，影响力更是从江南辐射至全国。他作为明代文学复古运动“前七子”之一，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强调学习古典诗歌的风骨与气韵。其不仅擅长创作，还在诗论方面有独到见解，著有诗论钜作《谈艺录》，强调诗歌需以情感为核心，同时注重“气”的贯穿（即作品的生命力与感染力），反对空洞的形式模仿。

       徐祯卿，字昌谷，苏州吴县人，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他自幼聪慧，“六龄识姓字，十岁弄歌章”，年十七已著《新倩籍》，名动江南，与唐寅、文征明等友善，参与诗画品评、文酒雅集、诗歌倡和等活动。弘治十八年，徐祯卿中进士，授大理寺左寺副，后历任国子监博士等职，更与李梦阳、边贡等在京交游唱和。可惜天不假年，他于正德六年病逝，年仅三十三岁，但其文学成就卓拔超然，被钱谦益评为“江左风流，故自在也”，成为明代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人物。

       在婚姻生活中，徐昌谷与妻子堪称同甘共苦的典范。因史料匮乏，徐妻的姓名与家世皆语焉不详，但从昌谷《江南乐八首代内作》中“家在阊门西，门垂双柳树”一句可知，她亦为苏州人。

阊门以西 《姑苏繁华图》（局部）

清 徐扬 辽宁省博物馆藏

       徐妻操持家中生计，让昌谷能安心读书求仕，还育有一双儿女，使家族得以延续兴旺。这份付出令身为丈夫的他感念至深，遂作《赠内》一诗：

        “梁生”典出东汉梁鸿，他与妻子孟光“举案齐眉”，是古代夫妻相敬如宾的典范。昌谷自称“愧乏梁生操”，既是自谦自己未能如梁鸿般完美，又暗藏对妻子的高度认可。他以朴素真挚的笔触，勾勒出与妻子之间基于患难与共的深厚温情，字里行间满是对妻子的愧疚、感激与相守之愿。

《高士图》（局部）五代 卫贤 故宫博物院藏

       除了以茶米油盐维持日常生计，夫妻之间还应当通过相互沟通与尊重，用各种温馨的小细节，令婚姻保持新鲜感。学问渊博的徐祯卿在这方面深有体悟，其文集中有诸多写给妻子的诗歌，典型的如《代炀帝寄内人曲》：

       表面上，徐祯卿在模拟隋炀帝口吻写给宫中内人，实则在向妻子传达爱意。古人常以“藕断丝连”喻相思不绝，句首中的“藕丝”只有一尺，却偏说“自言长”，是在用“物之短”反衬“情之长”，将夫妻深情化作可触可感的实物，给予对方最深沉的告白。“情人”一句，承接开头的含蓄，转而直白点破情感的深度，若说“藕丝一尺”是情的“形”，这句便是情的“质”，打破了传统闺怨诗的含蓄隐忍，敢于袒露真心实意。

       后两句将情感从“内心的惦念”推向“对对方的关照”，画面感与温度并存。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像一根无形的线，跨越山水，抵达爱人身边，又担心自己的思念是否被感知，会否令对方因“风波”而受委屈。这种“先对方之忧而忧”的体贴，正是婚姻中“尊重”的核心体现，懂得对方的脆弱，也愿意为这份脆弱付出心力。

《徐迪功集》明 徐祯卿 撰 刻本

       徐祯卿以“貌寝”之身冲破世俗偏见，凭卓绝才华跻身进士之列，以“诗必盛唐”的主张引领复古风尚，用《谈艺录》奠定诗论根基。他对感情的真诚与执着，使其在“吴中四才子”中独树一帜。

       贺鬼头丑陋的样貌中蕴含着英气，徐昌谷是被人比较而显得貌寝，范允临则是真正的先天有缺。晚明名士张岱在《范长白》一文中言道：

       范允临相貌出奇的丑，就跟用羊肚石雕成的小猕猴似的，鼻子、颧骨、脸颊也似乎有些残缺且不成比例。但他的衣着服饰极为精美洁净，言语诙谐幽默，谈笑风生，按理不该长得如此寒碜。从范允临的风度之中，可以看出他自信从容优雅，外貌没有影响到内心。

范允临像 

图源：《吴郡名贤图赞》 清 孔继尧绘

清道光七年刻石 清拓本 日本内阁文库藏

       这份自信与从容，令范允临本人多才多艺，在书法绘画诗文等方面有着突出表现，尤其以山水画著称，与董其昌齐名。他的书法以魏晋为宗却又不乏个人审美的意趣，行间疏朗、书风萧散，丝毫不逊色于同时代其他有名的书家。他的文学素养极高，经常受到邀请帮别人撰写文集序言，比如明代文人董斯张在编纂囊括各类知识的《广博物志》时，专门邀请范允临考证书中内容真伪。其洒脱的性格更是被明代文学家沈德符记录在《万历野获编》一书中：

       “兰梦”一词出自《左传》，是得子的征兆。唐代诗人元稹在《感逝》一诗中有“头白夫妻分无子，谁令兰梦感衰翁”的语句。夫妻想有孩子是人之常情，但把求子写入对联，让别人看见就颇为难得，充满着一股潇洒脱俗童真之气，彰显出作者心中的坦坦荡荡。

《苏台十景册之天平耸翠》明 卞文瑜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范允临，字长倩，号长白，北宋贤相范仲淹直系后裔，苏州吴县人，明代著名书画家、文学家。万历二十三年，他进士及第，初授南京兵部车驾司主事，后改任云南提学佥事，在职期间，他广教化，兴科举，提拔后进，还曾率领军民为平息叛乱立下大功。万历三十六年，厌倦官场的范允临辞去职务，回到苏州天平山，筑天平山庄隐居。

       与贺铸充满悲情色彩的单相思不同，范允临与妻子徐媛“琴瑟和鸣”，二人在艺术与生活中的相互成就，成为明代苏州文人婚姻的典范。徐媛是明代著名女诗人，出身吴县书香门第，以才思敏捷著称。二人的结合在当时的苏州文坛堪称一段佳话，却也因范允临的外貌引发过议论。比如明代学者朱国桢在《涌幢小品》一书中将徐媛误会成妒妇：

       古代社会极端重视子嗣，“无后”被列为最大的不孝。这种观念渗透到社会各个层面，男性若无子，不仅会被宗族视为“愧对祖先”，还可能受到乡邻的道德谴责。因此，旁人便认为范允临无子是因为徐媛善妒。文末用范允临“年尚状，已得子”，表明徐氏并非妒妇。

民国石印本《徐、陆二才媛唱和寒山》中的徐媛形象

       徐媛生而婉慧，与丈夫志趣相投，可谓天作之合。此外，范允临的外表可能让其在夫妻生活中，对妻子加倍体贴与呵护，例如在成婚之际，其作《新婚咏》：

       诗的前半部分展现了范允临对自身风采的自信，更凸显了对妻子容貌与气质的倾心。这种直接而热烈的赞美，打破了古代文人常有的含蓄内敛，可见新婚时两人之间毫无隔阂的欣赏与爱慕。后半部分则描绘徐媛正值青春年华（“盈盈十五”），婚礼上彩带飘扬、礼器华美，尽显仪式的隆重与新婚的喜庆，通过铺陈婚礼的郑重，侧面烘托出两人结合的意义，以及范允临对这份感情的重视。

       丈夫范允临雅好诗书，徐媛也心向往之，颇有点夫唱妇随的意味。可惜徐媛早年文学修养不够，只能在旁边小心翼翼的瞧着，不能上前诗歌唱和。丈夫则鼓励她研读诗书，重新踏上文学之路。因而他们的爱情被历史学教授高彦颐命名为“伙伴式婚姻”，两人在人生的旅途上相互陪伴携手成长进步。

《春怨诗》明 范允临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范允临与徐媛的婚姻，打破了“以貌取人”的世俗偏见，证明了才华与品德在感情生活中的决定性作用，为苏州乃至整个江南地区的婚姻观念提供了积极的范例。

       这些跨越数百年的情感往事，丰富了苏州的历史文化内涵，为当代人树立正确的感情观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在注重颜值的当下，回望这些“奇男子”的感情生活，或许能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真正的吸引力，永远来自内心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