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年
付俊涛
摄影:李曦
一
龙堰山村是一个偏僻的自然村,由三县交界的樟树镇管辖。村子东、南两面环水,其状似龙,名曰“龙堰”,龙堰环抱一山,因名“龙堰山”。
改革开放前,龙堰山的村民大多居住在山的北坡洼地,俗称“大塆”,山顶只有一座仓库和长长的打谷场。随着人口增长,大塆已无空地可供建房,于是有人陆续搬出,在山的东西两麓另起新居。由于大塆的房子一律坐东朝西,因此,即使后来村子的结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们依然习惯把西面称为村前,而东面称为村后。
龙堰山村前为冲,过冲为岗,岗上长满了松木。村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农田从村口一直向南延伸到数里开外的龙堰岸边。除了耕种,这里的男人大多做得一手好蔑活儿,箩筐、簸箕、竹篮、竹筛……样样信手拈来,仿佛竹子在他们指间自有灵性,就像毛线棒针在女人的手里穿来绕去,最后变成一件件漂亮的毛衣。村里除了世代繁衍的郑氏家族,还杂居着秦、朱、陈、丁等十几户外姓人家,他们大多是解放初期从邻县迁来的。龙堰山山多田少,虽然不缺水源,但因地势所限,加之农业灌溉设施落后,用水极其不便,地力无法充分发挥,养活不了多少人。即使在鼎盛时期,从村头到村尾,也不过四十几户、两百来人。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村里的年轻人便陆续外出谋生。有的上东北搞建筑,有的南下进厂打工,还有的就在县城做些小本生意。大家算过账,种田靠天吃饭,一年下来除却吃穿用度、上交提留,难有节余。而外出谋生,无论收入高低,好歹能落几个活动钱。
外出的人越来越多,留下的房子闲置荒废,周围杂草丛生。特别是那些火砖房,大多建了不到十年,有的才住了两三年而已。仿佛在一夜之间受到了某种思潮的冲击,村民们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新的生活方式。他们倾尽举家之资而筑建的栖身之所,显然没有完成当初被赋予的使命。而留守的老人,本就风烛残年,陡然缺少了亲情的陪伴,生命之光顿显孱弱。没几年工夫,房屋更加破败不堪,有的甚至完全湮没于荒草之中,消失得踪迹全无,只有山上的新坟年年增加。
到了新世纪,一条崭新的水泥路横亘在村子中间,它连接着山外日新月异的繁华世界,却与周边的景象显得格格不入。农业税也被彻底取消了,原先农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一下子变成了现实,但这并没有刺激多少人回乡重操旧业。还在继续种田的,不过三五户人家,他们多半兼有其他的收入来源。之所以没有放弃耕种,似乎只是出于农民的本分,或者说是当作一种副业,和维持生计没有必然的关系。还有一点就是机械化的普及,大大降低了农业生产的劳动强度,这使得他们能够在不同活计间轻松切换。
村里的人散落于天南地北,一年到头,能够见面的机会主要集中在春节和清明。郑明汉和郑木峰是郑氏家族在村里最后的守望者,他们一个不能走,一个不愿走。郑氏族人逢年过节回村走动时,这两家便成了临时接待处。
摄影:水易居
二
大塆只剩下一户人家。不仅过去热闹的景象无迹可寻,即使是那些被舍弃的宅基地,也似乎从来不曾有过一般。
低矮的杂物间里,霉湿的气息在阴暗中弥散。一阵狗吠声,宋大勤强撑着病体,吃力地挪到门口。
“狗子!”宋大勤竭力喝止拴在老柳树上的大黄狗,这是她每次听到狗叫后的习惯性语言。
“是哪个?”宋大勤问。
“宋大娘,是我——秦凤。”来人警惕地看着大黄狗,“您家狗子下口么?”
“莫怕,系着呢。”等来人走近了,宋大勤才看出有些面熟。
“您脸色不大好啊,宋大娘。明汉伯呢?”
“是大凤啊。”宋大勤揉了揉眼睛,“哎!我们两个老不死的,阎王怎么就不收我们?老头子在床上躺着呢,几天没吃了。我也烧得浑身无力。”
八十四岁的郑明汉卧病在床十多天了,连日来更是水米难进,气若游丝。屋漏偏逢连夜雨,老伴宋大勤恰在此时高烧不退,浑身绵软无力。二老没有手机,又寸步难行,只能这么硬撑着,把生死交给早已衰退的免疫力。若不是秦凤突然前来串门,只怕他们在这山脚下的孤屋里悄无声息地离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知晓。
郑明汉的两个儿子都在外省打工,远水解不了近渴。秦凤掏出手机,照着宋大勤翻出的一个皱巴巴的电话簿,打给郑明汉的女儿。可郑明汉的两个女儿在得知情况后,居然出奇一致地都说自己忙,脱不开身,然后若无其事地挂掉了电话。又打给郑木峰,没接。秦凤没办法,只好跑到村后二里开外的龙头畈去找郑木峰。
郑木峰是郑明汉的远房侄子,一直在龙头畈承包鱼塘搞水产养殖,同时种了几十亩田。由于鱼塘和农田都在一起,他索性把房子也建到了那里。平时他总会隔三岔五地到大塆走走,看看郑明汉夫妇有什么需要,下次赶集时就帮他们带回。这段时间正是育秧期,他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听说郑明汉老两口病得不轻,郑木峰二话没说,放下手中的农活儿,立马开着三轮车,把二老送到镇上的卫生院。
摄影:水易居
三
郑明汉原本姓张,年轻时入赘郑家,依“明”字辈改名易姓,原配是郑老爹唯一养大成人的女儿。郑家女儿也是福薄,婚后尚未生育就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后郑明汉续娶宋大勤,依然承祧郑家。
郑明汉和宋大勤生有两男两女,长子木成,幼子木旺,中间两个女儿。夫妻俩没跨过学堂门,管教孩子全凭世俗观念和简单的认知。他们对两个儿子自不用说,舐犊之情溢于言表。而对两个女儿,那是绝对的双重标准,稍有逆反,非打即骂。
郑明汉是个犟脾气。二女儿出嫁当日,他一大早乘车去城里补办嫁妆。家中摆着酒席,等他回来吃饭,结果左等右等,中午不见人影。大家不明所以,心急如焚,生怕发生什么意外。直到傍晚时分,郑明汉才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出现在大家眼前,脸上黑得像炭,豆大的汗珠肆意横流。
原来早上办好货品,准备搭班车回樟树镇时,郑明汉不知哪根神经发生了错乱,想着来时才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竟花去一块五,煞是心疼,于是决定挑着担子步行回家,估计顶多半天就到了,丝毫不影响第二天发亲。当时正值七月三伏天,太阳晒在脸上像针扎一样,郑明汉又累又渴,腹中咕咕作响。他有几次险些打了退堂鼓,可转念一想,如果半路拦车,已经走过的路不是白白浪费了吗?为了完整地省下一块五毛钱,他咬咬呀,又迈开了沉重的步伐。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宋大勤也不顾宾客满堂,更不管什么良辰吉日,劈头盖脸就是一阵臭骂。
郑木成生得一表人才,从小喜欢舞枪弄棒。后来慕名到河对岸拜“武老头”为师,几年下来,学得一身好功夫,小伙子更显得虎虎生威。外来户丁家仗着兄弟众多,一向在村里横行霸道惯了,没少欺负邻里,但唯独对郑明汉家,丝毫不敢造次。郑木成头脑灵活,勤勉持重,善于结交,在外面总能找到好的活路,多年下来,颇积了些家资。但有一点,天生怕老婆,用一句时髦的话说,那就是“妻管严”。郑木成原本抽烟、喝酒、打牌样样在行,只是把婚一结,除了偶尔喝点小酒,其余的不良嗜好全都彻底戒了。
郑木成结婚之初,婆媳矛盾就显得不可调和。某天晚上又发生争吵,哭闹声、打斗声乱成一片,只听到郑木成的媳妇歇斯底里破口大骂:“宋大勤,你个老母狗,你怎么不去死?将来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拿刀剁你的棺材板……”邻里左右不相信刚过门的媳妇竟敢对长辈如此不逊,但又听得真切,仿佛骂的就是自己,恨得牙痒痒。本以为郑木成会对媳妇还以颜色,然而他除了并不用力的拉扯,竟无半句训斥之言。后来郑木成在城里买了房子,自己的儿女也都成了家。按说时间和距离足以消融所有的阴影,可郑木成的媳妇对当年的不快似乎难以释怀,对公公婆婆也从来没有好脸色。
郑木旺比哥哥小十岁,同样生得高大俊朗,但二人的性格却绝然不同。郑木旺喜欢夸夸其谈,满嘴跑火车,也不爱读书,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不过他为人热情,无心算计,人缘倒也不错。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木旺的媳妇个子不高,却有一股江湖之气。尤其是喝酒,堪称海量,没几个男子招架得住,据说她娘家那边的女性都具备这样的特质。
除了喝酒,木旺媳妇还特别喜欢打麻将。她刚过门的时候,村里还有几十号人,约几个牌角不成问题。后来搬走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连一桌麻将也难凑齐了。早先木旺在家种地、养羊,媳妇无心农事,闲得无聊,就到樟树镇的棋牌室去打牌消遣度日。每天吃过早饭骑着电动车出门,直到傍晚才回。在镇上经营餐馆的沈月兰也好这一口,平时没什么生意,她们就同场鏖战。由于同村的关系,时间一长,两个牌友逐渐发展成了亲密无间的异姓姐妹。
郑木旺对媳妇沉迷牌局不支持,也不过分责备。郑木成则看不惯弟妹的做派,认为她不会持家、玩物丧志。对于弟弟的安于现状也颇有微词。别人都在城里买房置业,他们却守在穷乡僻壤,毫无建树。为此,郑木旺没少受哥哥的奚落。
或许是哥哥的话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周围人的变化刺激了郑木旺。等儿子上初中那年,他把羊群和农机都变卖了,把田地交给郑木峰耕种,到城里租了一处房子。郑木旺决定去浙江打工,由媳妇负责一日三餐,照顾在城里读书的儿子。

从此,郑明汉、宋大勤老两口孤守老宅,相依为命。他们之所以不愿住正屋,是担心自己年老味重,招儿子嫌弃。
摄影:水易居
四
郑明汉夫妇毕竟年纪大了,种不了田。只能在家门口种点蔬菜、芝麻,养几只鸡。口粮由两个儿子平摊。
一年到头,两个儿子只有春节回来看看,大儿子平时连个电话都没有,即使清明也只是让媳妇带着孩子们回来上坟。大媳妇每次回来就像旅游观光,总是两手空空,离开时又恨不得爹娘能多生两只手,土鸡蛋、新鲜蔬菜、现磨香油,拿得满满当当,她并没有把对二老的嫌弃强加在这些物品之上。二媳妇向来手松,每次从城里回来,总会带些水果、零食和饮料给二老尝尝鲜。不光是逢年过节,即使平时,她偶尔也会抽空或是在办其他事时顺道回来看看。二老心里有杆秤,郑明汉不善言词,好坏不说,但宋大勤憋不住话,逢人便说起两个儿媳的是非功过,说到动情处,抑不住泪流满面。但她从不提及女儿,也许她自始至终就没指望过女儿什么。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大媳妇听到了,不仅对二老的芥蒂更深,同时和妯娌也产生了间隙。
郑明汉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查出患有癌症,不过医生的诊断对他来说只是废纸一张。他没打算治,七十岁的人了,活够了。十几年来,他该吃吃,该喝喝。中间也有几次病倒的情况,儿子甚至把遗像和孝布都准备好了,他总能屡创奇迹,转危为安。别人都说他不光脾气犟,命也犟。
话说那日郑木峰把郑明汉夫妇送到镇卫生院,医生给二老挂上了吊水。安顿好老人,郑木峰走出医院,准备去他早年搬到镇上来的伯母家坐等,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转身走到一个棋牌室探头往里看,这不是木芳妹吗?木芳是郑明汉的大女儿。只见她自说自话,正用她一贯的大嗓门咒骂今天糟糕的手气,牌友也不搭理她。郑木峰顿时火起,但他忍住了。到了伯母家,他立马打通了郑木成的电话。郑木成虽不情愿,但这次两个老的都病倒了,再不回来,如何经得起别人的闲言碎语。
郑木成回来了,有生以来头一次照顾父母的生活起居。没过几天,宋大勤恢复如初,郑明汉也能进食了。这本是好事,可郑木成不乐意了,二老的状态反复无常,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心疼,心疼一天几百元的工钱。
大家都以为郑明汉这次是凶多吉少,包括郑木成也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与其说是心理准备,不如说是一种期待,可结果又给他开了个玩笑。郑木成跟兄弟商量好了,由他负责父亲的最后一程,从临终服侍到入土为安,而健康状态较好的母亲则交给郑木旺,兄弟二人一人负责一个,免得扯皮拉筋。这看似公平的安排,其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小算盘,但郑木旺和媳妇不在意这些,欣然同意了。
可现在,本以为尘埃落定的事情,又充满了变数。郑木成没有走,每天照旧算计着他的收入损失。
摄影:水易居
五
话说秦凤突然出现在龙堰山,纯属机缘巧合。
秦凤是本村嫁出的姑娘,如今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她的母亲十多年前就因心脏病亡故了,父亲老秦从镇上的卫生院退休后就一个人回到村里生活。老秦和妻子生有两儿两女,长子大军而立之年意外触电死了。后经人搓合,大军的媳妇沈月兰和已经离异的小叔子二军组成了新的家庭。这样的安排虽然免不了招来非议,但日子终归是自家的,怎么舒服怎么过。正好二军也没有孩子,亲叔叔成了继父,到底血浓于水,对待侄子侄女必然强于外人,两个孩子也不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遭受父爱的缺失。
婚后的二军和沈月兰在镇上开了一家小餐馆,平时张罗生意,农忙时就回到村里料理田地庄稼,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退休后的老秦一直身体不好,但生活尚可自理,不想七十三岁时正遇到坎儿了,半年前突患中风,一下子瘫卧在床,吃喝拉撒全在床上解决。三个子女商量的结果是,二女儿离得远,家庭条件优越,就负责出生活费;由秦凤和二军轮流照顾父亲,每三天轮换一次。今天正好轮到秦凤给老秦送饭,走近床前,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秦凤在扶老秦起身的时候,无意瞥见父亲形如枯槁、残喘待终的样子,竟心生恐惧,于是迅速逃出家门到村里转悠,想着等父亲吃完再回去收拾碗筷走人,这才有了秦凤和宋大勤相遇的一幕。
六
秦二军记不清是第几次轮到他照顾父亲了,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老话像诅咒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盘旋。这才短短几个月,他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一次次端屎、倒尿、擦洗、翻身,让他这个大男人苦不堪言。他知道,眼前躺着的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直系血亲,可现在他并不祈求这个生命得以延续,父亲瘦小的躯体好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父亲连磕几个响头:“爸爸,您老人家行行好,早点解脱吧!”老秦不能言语,只见嘴唇微微颤动,浑浊的眼角渗出几滴泪水。
也许此时,他的脑海划过太多往事。年轻时被生产队送去学医,从赤脚医生干到正规医院的大夫,一时风光无限。那时他的派头十足:村里第一个买自行车,第一个买手表,别人问他时间,他总是爱理不理,一副鄙夷不屑的样子;他顿顿小酒,就着兰花豆,何等惬意。孩子们围在桌旁垂涎欲滴,每个人也只能得到区区一粒的恩赐;即使耕田耙地,他身上也总是背着收音机,上到国家大事,下到近日天气,他都了然于心。四十多年的行医生涯,打过多少针,开过多少药,救过多少人,他自己也记不清。他认为自己应该得到上天的眷顾,可临将人生末路,得到的更像是一种报应。曾几何时,他是儿女们的骄傲,为全家创造了相对富足的生活,然而此时,他竟成了儿女们避之不及的累赘。
“哐当”一声门响,秦二军走了,摩托车的轰鸣由近及远,很快消失在村道上。屋子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静得可怕。老秦恍惚间仿佛看见,一只苍白的手从黑暗中缓缓伸来……
他想起了糟糠之妻,那个活着时他从不正眼相看的女人。
七
清明刚过,小雨还在继续。后山上几座长满青草的坟头间,一堆新土和几个花圈显得格外突兀。
一个人的一生结束了,他的故事还在家常里短中流传。
“你们知道吗,听说老秦是自己喝药死的,他姑娘去送饭,看见老秦的药箱倒在床头,药瓶子散落一地。”
“说也奇怪,这事怎么就轮到他了。那年他老子就是因为孩子们不孝才寻的短见。”
“老秦年轻时太不是东西了,自私自利,尖酸刻薄,所以落不到好下场。”
“谁说不是?老秦最没良心了,他刚出生时,他老娘没奶水,是吃隔壁邹大婆的奶长大的。他后来恩将仇报,为了抢水,用铁锹毒打郑老爹;邹大婆老了生病,他去打一针还要收钱,分文不少。”
“是啊,他缺德事做多了,所以中年丧子,老了恶病缠身!”
……
摄影:水易居
八
郑木旺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媳妇也去了浙江,和他一起打工。
郑木成再没提过收入损失的事了,也不理会媳妇不厌其烦的埋怨。他把二老移居到正屋,每天照旧生火做饭,照顾二老的晚年。
不知不觉自己也六十岁了,到了退休的年纪,郑木成偶尔也会梦见儿时的情景。放下工作的这段时间,他感觉身体更健朗,心里也更踏实了。
人不应该只是赚钱的机器,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这是郑木峰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