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上海郊区的美,应该是世界最高水平的。其天人合一的程度,其自然与人居的恰如其分,都达到了欧美所谓后现代化的水准。人居的密度在大自然中的建筑分布的恰当比例,自然植被、林木道路在生活空间中的占比,无一不让人觉着心旷神怡。临海踞江的古老长江冲击平原上野生植被茂盛与农作发达之后的人与自然关系,发展到现在终于臻于其所能有的极致。临水建房,互相不毗连的传统民居发展成如今普遍独栋别墅式的民居格式,达到了平原人居所能有的理想。而农作物和果树、鱼塘和水系分布参差有致,庄稼蔬菜和道路绿化在环境中的面积占比也堪称优异。

可惜的是,上海的郊区的面积,我指的是农作状态的郊区面积,正在日益缩小。城市扩张的道路、建筑也就是城市化的进程,日渐损耗消灭着这样一些最美区域的风貌。以至于每次前往徜徉、观看、骑车享受其风光,都要乘坐很长时间的地铁和城郊铁路才能抵达,每次抵达几乎都会有新的沮丧发现:田园面积又缩小了一块,道路或者建筑施工又已经在一片新的区域里展开,原来窄窄的乡间小路两侧有高高的香樟树夹峙在稻田之间遥远地伸展的完整景观,已经永远消失……

18号线地铁到繁荣路下车,骑车向西,寻小路下道,到圣思静寺。一条小河、一道小桥,桥头位置上的黄墙红顶一进院落里的香火味道轻忽而明确、经咒声响安详也绵延。不必进去看,只在河边桥头庙外听一听也已经足以感受到这种宗教对田园上的生活的描摹之状。至少我们的宗教是完全可以理解成对生活环境的讴歌与向往的,不论儒释道,其场所场合与活动都有此潜在的意味乃至明确的意指。在水泥森林中是不能产生宗教的,产生了也不会有顺应天地的美。

转而走菜地和稻田之间的村边小路,穿过一个窄窄的拐弯儿,到了广袤的稻田之中。稻田之中的河流和桥梁是稻田自然的分割,小路与河流伴随着,跨越桥梁在稻田中伸展。两侧的路边都种了这个季节里盛开着黄色花朵的花,还有白花的芝麻穿插其间,与周围墨绿色的稻田比照着,显得非常惹眼。花径笔直地在稻田中伸展,透视效果里远处的村庄、蓊郁的树丛还有蓝天上的白云,都因此而一起构成了一幅完美的图画。

上海笔记:立民村南边的稻田

能在稻田边的小路上种观赏性的花朵,这多少是出乎人的意料的,印象中好像只有在搞乡村旅游的时候才会有。在日常耕种之余,尚有此“闲心”,恰恰就是我判断上海郊区农作生产生活的环境已经臻于世界先进水平的一个小小证据。

花朵其实不是第一位的,早在离开圣思静寺往稻田这边走的时候,在菜地中间点缀的小面积的稻田就已经因其散发出来的浓郁的稻香而让人感到惊艳不已了。对于我这样熟悉北方平原上的麦子和玉米的人来说,最初嗅闻到、呼吸到稻子的清香时候的狂喜,是怎么形容也不为过的。稻子并非只有到了成熟的时候才有稻香,在这样生长的初级阶段、中级阶段,根根笔直挺立的窄叶之间就已经有了稻米蒸熟了的味道。那是自然植被在人力的协调下奉献出来的供养人于天地之间的美好气息,那是地球终究是适宜人类生存的明确表征。

稻子像北方的小麦一样,生长环境已经充分纯净化,稻田里除了稻子之外没有任何杂草。那种一丛一丛的稻子根根可见地生长在水中的样子,不像是户外大田中的景象,倒像是花盆里的标本模样。它们一样高,在成行成列的布局中,每一丛每一株稻子都是整体中的一部分,与其他部分完全一样的一部分。但是你如果细看,每一株、每一丛又都绝对只是它们自己,有着不单纯是位置上的,更有姿态甚至颜色上的微妙差异。

从不远处的河道里抽水上来的出水口突突突地一直冒着透明的白色水花,那是稻子喜欢的清水,是它们整个生长期中断不可缺的时时刻刻的滋养。一个角落上冒着白色水花的墨绿色的稻田,成了村庄之外一望无际的稻田景象中的一个色彩异数,很小,却很醒目。我站在路边定定地看了好久,觉着它们是整个稻田的眼,是其活力所在,是所谓盛夏生机的活灵活现的兑现者。

一时间已经忘了这是连续暑热的日子里阳光越来越强的上午时分,任何一个人从有空调的空间里走出来的时候,都需要极大的勇气。稻田里的热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其展现出来的色香味的细节和整体景观上的美所驱散了一般,不存在了。骑车转上立民村边的粒民路。一侧是一栋栋三层小楼组成的村庄,一侧是一排茂盛的香樟树后面向南展开的稻田,偶尔有农作小路深入其中,就可以骑车进去、推着车子走走,沐浴到稻田盛大的气息里,于路边的野草野花上弯弯的风姿中,去深呼吸稻田温热的馥郁芬芳。

没有什么比在稻田里慢慢地骑车、慢慢地行走更让人愉快的了。不需要辨别方向,不需要制定计划,只要有路,就可以一直走下去。可惜的是立民村这样已经被城市化的脚步扩大到了边缘的地方,稻田的面积已经受限,稻田中的道路和传统的小桥交通也开始被截断,城市中的工地围挡已经出现,再不能骑车无限地于其中纵横遥远。

粒民路向北,穿过村庄以后就是城市化的道路浦三路了。只是宽了很多,可以让汽车跑得更快,却再也没有任何特色可言的道路由此向北,深入到在烈日下懒洋洋的城市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