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女皇暮年思过往
回首半生叹浮沉
残阳如熔金,淌过紫宸殿的琉璃瓦,在金砖地面上漫开一片斑驳的暖光。武则天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龙椅上,指节轻轻摩挲着扶手上雕镂的缠枝莲纹——那纹路被岁月磨得温润,像极了她掌心反复摩挲过的无数个日夜。鬓边的赤金步摇垂着细碎的明珠,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映得满殿的烛火都似在跳一支迟缓的舞。
殿角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正丝丝缕缕地漫出来,混着窗外飘进的晚桂气息,缠成一缕绵密的网,兜住了满室寂静。她望着梁上悬着的九凤朝阳帐,帐幔上的金线在暮色里泛着暗哑的光,恍惚间竟与四十多年前感业寺的佛前灯影重叠——那时她还是个削发的尼僧,青灯古佛旁,唯有薛怀义披着一身风雪踏进门来,怀里揣着的胡饼还冒着热气。
“陛下,该进汤药了。”侍女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惊得她睫毛颤了颤。目光落回案上那碗尚冒着热气的参汤,瓷碗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倒让她想起当年在洛阳上阳宫,薛怀义总爱抢过她手里的茶盏,用粗粝的拇指擦去她唇角的茶渍。
“那夯货……”她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里裹着陈年的暖意。那时他还是白马寺的住持,却总爱穿着粗布短打,扛着刚猎来的野鹿闯进偏殿,说要给她补补身子。宫人吓得跪了一地,他却满不在乎地扯开鹿皮,露出里面裹着的一束野蔷薇,花瓣上还沾着晨露。”阿武你看,这花比御花园里的那些娇玩意儿精神多了。”他总爱叫她阿武,带着并州男儿特有的憨直,把”武”字咬得重重的,像是要在舌尖开出花来。
有一回她处理奏折到深夜,伏案小憩时忽觉身上落了件带着烟火气的袍子。睁眼便见薛怀义蹲在案前,正用他那双建过明堂的大手,笨拙地给她掖着袍角。窗外的月光淌在他宽宽的肩上,把他鬓角新添的白发照得像掺了银线。”陛下总说老臣粗野,”他忽然抬头,眼里的光比月光还亮,”可老臣知道,陛下夜里看书会冷。”
想到这儿,她抬手按了按眉心,那里还留着张昌宗替她按揉过的暖意。那年深秋她染了风寒,夜里总咳得睡不着,张昌宗便抱着琴守在寝殿外,弹些江南的软调给她听。他的指法轻得像落雪,琴音里裹着他年轻的气息,竟真能压下喉间的痒意。有次她披衣出去,正见他冻得鼻尖通红,却还在呵着气暖手指,见她出来,忙起身行礼,袍角扫过阶下的白霜,簌簌落了一地。”陛下安寝,臣不冷。”他仰头看她时,眼里的星辰比天上的还密,”臣弹《凤求凰》给陛下听,陛下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张易之总爱陪着她在御花园里散步。暮春时节,他会折下新开的琼花簪在她发间,指尖划过鬓角时带着少年人的轻颤。”陛下看,这花配您最是相宜。”他说话时总带着笑意,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画里走出来的仙郎。有次她指着池里的锦鲤笑说”这鱼通人性”,转天他就寻来西域的琉璃盏,盛满清水捧着,让锦鲤在他掌心吐泡泡。”陛下您看,它们是在给您请安呢。”他笑得眉眼弯弯,阳光落在他笑涡里,晃得她竟有些恍惚,忘了自己是坐拥万里江山的帝王,只当是寻常人家的妇人,正看着心上人耍些孩子气的把戏。
龙椅扶手的凉意透过裘衣渗进来,把她从回忆里拽了回来。案上的参汤已凉了大半,她却不想让侍女来换。就像那年薛怀义被杖毙的消息传来时,她正握着他送的那支蔷薇木簪,簪头的雕花硌得掌心生疼,却始终没让眼泪掉下来。后来张昌宗被斩于天津桥,她在宫中听着外面的喧哗,指尖一遍遍抚过他留下的那把琴,琴弦断了一根,像极了心口突然裂开的缝。
“都去了……”她轻声呢喃,目光扫过殿角那架空置的凤榻。从前薛怀义总爱赖在那里打盹,鼾声震得窗纸都发颤;后来二张会在榻前铺了软垫,陪她看通宵的星图。如今榻上空空,只剩一缕月光斜斜地落在上面,像谁遗落的一截白绫。
阶下的玉磬突然被晚风吹得轻响,她想起景龙观的上元夜。薛怀义扛着她爬上观星台,让她坐在自己肩头看花灯,长安城的灯火在脚下铺成银河,他在下面喊”阿武你看,那盏凤凰灯像不像你”;又想起蓬莱殿的雪夜,张易之披着狐裘陪她弈棋,故意让她赢了三局,却在收子时偷偷捏了捏她的指尖,说”陛下棋艺越发精进了”;还有洛阳的荷花池边,张昌宗替她摘莲蓬,不慎失足落了水,爬上来时抱着一大捧莲子,笑得像个偷糖的孩子,水珠顺着他湿透的发梢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串小小的水痕。
这些碎片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珍珠,被她此刻的目光一一串起,在暮年的烛火里闪着温润的光。世人总说她嗜权如命,说她铁血无情,可谁又见过薛怀义为她挡过的暗箭,见过二张在她咳血时红着的眼眶?他们是她在权力巅峰时抓住的浮木,是她在刀光剑影里偷来的温存,是她作为帝王之外,仅存的那点属于”武曌”的私心。
窗外的桂香更浓了,她忽然想起薛怀义曾说要在邙山种满桂树,等桂花开时,就用桂花酿一壶酒,陪她醉看江山。如今邙山的桂花该又开了吧,只是酿酒的人早已化作尘土,只剩她这个喝酒的人,还守着这万里江山,在回忆里一遍遍地温着那壶没酿成的酒。
烛火突然”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她缓缓直起身,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珠钗。铜镜里映出的容颜已染霜华,可那双眼睛里的光,却还像初见薛怀义时那样清亮。她这一生,弑过亲,杀过臣,踏过尸山血海登上九五之尊,也在深夜里为某个人的体温红过眼眶;她创下过”政启开元”的盛世,也背负着”牝鸡司晨”的骂名;她是史书里功过难评的武则天,也是薛怀义口中那个会怕冷的阿武,是二张眼里那个值得用一生去守护的陛下。
残阳终于沉入西山,殿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她望着窗外渐深的暮色,忽然轻轻笑了。这一生,刀光剑影里藏着蜜意,权力巅峰上裹着柔情,值了。
就像那年薛怀义在观星台上说的:”阿武,你看这天地多大多广,可在我眼里,都不如你笑一笑。”
她抬手,像是要去接住什么。窗外的月光恰好涌进来,落在她掌心,暖得像某个人的体温。(终章)
(撰稿:谭福欣)
小编点评:本回小说以细腻笔触描摹武则天暮年孤影。回忆如潮,薛怀义的粗粝温情与二张的青春陪伴交织,揭示铁血女皇隐秘柔软。权力辉煌与情感余烬在光影中碰撞,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