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为参观临朐县博馆后整理的一批“失而复得”文物(见次条推文),其中包含了一尊没有展出原件但颇费心思地用了数字技术来展示的“卢舍那法界人中像”。在做到此像的功课时,便想着顺带把古青州地区的法界人中像都整理一下,尤其是此前在博兴、青州、诸城都看过之后,总觉得展出文物与一些书籍上的对不上。怎料,这一整理,跟着一些资料文章的介绍,直接“漂洋过海”看到华盛顿的博物馆去了……索性,把这个内容单独拎出来成文,以供后续资料再丰富点的时候及时补充。

# 临朐县博物馆

卢舍那法界人中像

尽管并未展出此像原件,令人惋惜,但博物馆费大心思运用了数字技术与更大的展示空间来介绍这尊十分重要的佛像。

颈断裂,足腕以下残缺,残高44厘米。

该造像题材为“卢舍那”,袈裟上绘画内容为“卢舍那法界人中像”。全身框格共31个,其中正面、右侧身面框格内图案保存较好,背面、左侧身面框格内图案保存较差。

*上图截取自《临朐县博物馆收藏的一批北朝造像》,宫德杰,临朐县博物馆

#古青州法界像皆自北齐出

“卢舍那”这个题材,在古青州地区出土过多件。据王惠民《华严图像研究论著目录》一文统计:

“青州博物馆藏5件、诸城博物馆藏6件、临朐山旺古生物化石博物馆(即临朐县博物馆)藏2件、博兴博物馆藏1件”,另有“台湾震旦基金会藏1件(上海震旦博物馆)”。

据《古青州地区佛教造像》一书(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王瑞霞主编,杨超杰执行总编,史家珍总编,2023年3月第1次印刷)汇总的有图文结合的佛像,青州、博兴、临朐和诸城一共有7件。因翻拍图书可能涉及版权困扰(书中图片也不是很高清),故以下仅摘录书之页码与摘抄几句介绍,不配原书图像。

 01 

青州出土造像

P117:高118cm,与博兴县出土相似,均是在佛像袈裟的界格上用绘画的方式画出山峦、树木、宫殿、佛、菩萨、人物等内容。造像的胸部中间为佛说法图,左右对称画出了五身受持莲花的胡人形象,高度5cm左右。腿部隐约可见一些兽首人身、手执武器的图像,或为表现地狱场景。

P118:高121cm,此类题材中最为精美,保存了佛头,低肉髻、螺发,颈部有贴金,正面绘制贴金界格,内绘佛传故事;胸部为佛说法图。

P119:高115cm,目前可见的是以雕刻展现法界图案。界格内雕佛传故事,但只雕出了轮廓。

 02 

博兴出土造像

P66:1976年出土于龙华寺一直,缺头(仅剩约1/5)、足,残高81cm。佛身着贴体通肩袈裟,袈裟田相纹内原绘有丰富细致的图案,大多已脱落,隐约可见人物、建筑等残缺图像。

 03 

诸城出土造像

P200:高43cm,佛衣田相纹内满绘山川圣境、佛传故事、佛事活动等内容的图案。这是华严教主卢舍那有别其他佛像的独特服饰。

P203:高86cm,服饰里外共四层。最外层佛衣未刻衣纹,只装饰彩绘的田相纹,框内用单线勾画人物图像,中间彩绘剥落严重,隐约可见似有须弥山、飞天等图案。

本人2023年前往青州、博兴博物馆时未见得书中所录造像。但在青州博物馆中另见得一尊“法界人中像”仅脖子以下至腰部段残像,但雕刻精细、内容丰富,见下图。

后查阅资料,据澎湃新闻报道,此件残像是2017年2月7日青州博物馆文保科工作人员在整理文物过程时,发现2件不同来源、不同时间进馆的佛像残块竟能重新拼合,实现了“千年合璧”。

此佛像躯干部分系社会流散被公安局查获,1999年移交青州市博物馆;左臂系2002年原南阳城西城墙修整过程中于原城墙根出土,入藏至今。”如此“因缘”,才有了我们今日可以在青州博物馆常设展之中所见到的圆雕“半件残像”。

(详见:

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16654)

号称世上只有3件的圆雕卢舍那法界人中像(区别于彩绘贴金)青州博物馆有较为完整的一件,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即国家亚洲艺术博物馆)有一件,另一件河南高寒寺的其实早已不知所终(只留拓片)。那么,上述这半件,算是填补了这一空白。

在澎湃新闻的这条链接里,亦有青州博物馆那件较为完整的圆雕立像图片,如下:

*上图截取自澎湃新闻报道,网址见上文。

在王瑞霞的《古青州地区北朝单体佛教造像梳论》一文中,也见得一件青州博物馆藏的卢舍那法界人中像,较为完整。截图如下:

*上图截取自《古青州地区北朝单体佛教造像梳论》,王瑞霞,紫禁城,2016年第10期

如今要见这几件着实不易,可能比飞一趟美利坚还要难,真希望今后能常常展出。

另,上月在诸城博物馆见得书中所录两尊中的一尊(书P202),见下图,另一尊未见(许是遗漏)。

以上,无论亲自见到,抑或在书籍资料中看见的古青州地区卢舍那法界人中像,均为北齐时代作品。也就是说,卢舍那信仰,或依据“法界” 思想的造像运动,在北齐——这短短几十年里达至巅峰。那么,什么是“法界”思想呢?为何又要在“人中”画“像”呢?带着这个问题继续探索。

# 何谓“法界人中”

卢舍那与《华严经》

卢舍那佛,通常有两种形态,第一种与普通佛像无区别;第二种便是法界人中像,是依据《华严经》的法界观,在佛身上表现出诸世界形象的特殊佛像。

所谓“网罗法界、包含六道”,“便是在躯体中,确切讲是在法衣上描绘上自天界、下至地狱界的六道图”。即华严的“十法界”,包括六凡四圣,四圣是佛、菩萨、缘觉、声闻,六凡是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

依照《华严经》的3个主要译本的时间顺序,

  • 东晋佛陀跋陀罗翻译的60卷本,称“六十华严”

  • 唐代实叉难陀翻译80卷本,称“八十华严”

  • 唐代般若译40卷本,称“四十华严”

若把地区看作是空间影响因素,佛陀跋陀罗于公元418年主持翻译,历时3年成就《六十华严》。至北齐年(550-577)、北周(557-581),将近一个半世纪的传播,让这位“宇宙佛”的思想日光遍照、遍一切处。遂有了在不同空间、地域的或深或浅的解读。

不管是古青州地区,还是在其他地区的法界人中像,其袈裟上都共有“六道图像”——表示此佛统摄宇宙(六道),他的神力,能让身上肢节乃至毛孔都会展示三千大千世界。

“尔时,善财见如是等不可思议自在神力。见已,欢喜踊跃无量,重观普贤一一身分、一一肢节、一一毛孔中,悉见三千大千世界:风轮、水轮、火轮、地轮,大海宝山、须弥山王、金刚围山,一切舍宅,诸妙宫殿,众生等类,一切地狱、饿鬼、畜生,阎罗王处,诸天梵王,乃至人、非人等,欲界、色界,及无色界,一切劫数,诸佛菩萨,教化众生,如是等事,皆悉显现,十方一切世界,亦复如是。如此娑婆世界,卢舍那如来、应供、等正觉,所现自在力。”(《六十华严》)

据吾浅薄了解之皮毛,南北朝时代流行的这类图像,尚未完全应对华严宗的教义理论,处于依据东晋翻译出的《六十华严》进行解读、传播、发酵的阶段。这时期的代表人物,也是后来华严宗的奠基人,杜顺、智俨。直至唐代的法藏才是华严宗的实际创始人,以武周时期重译华严为一个界点,此为后话。也就是说,从《六十华严》到华严宗,当中有一个巨大的时间段。在宗派成立之前,民间信仰层面的“六道”思想是最简单易懂。那就不难理解这个图像的传播为何在北齐达到巅峰了。

此外,上文提及的世间仅存3尊圆雕卢舍那法界人中像,从图像的大致对比上看,是否与斯坦因从和田拿走之木版画上的法界人中像极为相似呢?此处再想到,《六十华严》是从于阗国(今新疆和田)的梵文本翻译而来,那么,随之从于阗一起来的,是否还会有这法界人中图像的粉本画本?

李静杰老师在文章中介绍:  “于阗的作品包括壁画残片和木板彩绘两种。其壁画最著名的是印度新德里国立博物馆所藏的佛坐像,该像传出于巴拉瓦斯特(Balawaste),上半身保存基本完好,下半身经德国学者进行了复原。”

*上图截取自《卢舍那法界图像研究简论》,李静杰

“大英博物馆藏斯坦因从和田地区发掘的木板画卢舍那佛立像,6—7 世纪,佛像近乎裸体,身上有佛像、日、月、鸟、梵夹等,这件卢舍那佛形像比较特殊,为学术界所重视”。(《华严图像研究论著目录》,王惠民)

大英博物馆藏木版画(MAS.459),6thC

大英博物馆官网的介绍:

「此木板画是斯坦因从三面围有1.8m宽的走廊5.4m×4.2m的大殿的方型台座背后发现的。 在这里,沿着墙壁还发现了五件木板画。 根据身上画的各种形象,可确认本图的像是至高无上的毘卢遮那佛(即卢舍那佛,下同),即躯干上有两身坐佛,两肩上有象征性的日月,上臂有竖的长方形,前臂上是鸟和小的同心圆。 长方形一般是表示梵夹形式的佛典。 Joanna Williams则认为“毘卢遮那佛两臂上所绘的经本,在图像学上作为文献,可以认为它就是《华严经》”(参照《和田佛教美术图像》,1973年,123页)。」

“木板彩绘有哈廷(Harting)在德莫克(Domnoko)的收集品,斯坦因在法哈德·伯格·雅拉克 (Farbed-beg-Yailaki)寺址的采集品等。这些作品约当5、6世纪,其最大特征即表现出若干几何形图案的莲花藏世界海。具体有圆图纹、三角纹、多角纹、异形宝珠、异形花等,其间穿插着化佛、奔马、飞鸟等众生形象。”

观展笔记|由临朐县博物馆“卢舍那法界人中像”展开联想

莫高窟北周时期428窟一幅法界人中像也极其有名。

*上图截取自敦煌研究院官网

更有精品,如两尊流落在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即国家亚洲艺术博物馆)的两尊佛像,分别为北周和隋朝,相对来说,所能体现的内容则更加详细。

# 华盛顿2件精品

北周弥勒七尊背屏式佛像

疑似陕西出

图片源于NATIONAL MUSEUM of ASIAN ART官网

图像解读参考李静杰老师在《卢舍那法界图像研究简论》一文。

主尊交脚弥勒菩萨,头光上方有二佛并座,塔两侧有奉物猕猴,塔上方有九龙浴太子,竟然还有维摩诘经变,题材可谓极其丰富。但这些,又与这尊背屏像另一面——卢舍那法界人中像有何关系呢?目前没看到非常明确之解释。

背面线刻卢舍那法界图像图像。佛左手执袈裟,右手上举,掌心有一放光的圆轮。

佛身部分为五段。

在中段的中部有大圆轮,内有山川、莲花和鸟类,山川之上盘旋着数条巨龙。大圆轮四角的四组群山李静杰老师考证为《六十华严》中的“金刚围山”,各有其宝照明世界。两外侧为妙云、众生水鸟、飞天,画面左侧即佛的右腰部莲花上点缀着宝物并罗网弥覆其上,那是摩尼宝王作世界海之岸。

上中段与上上段:

在中央山顶上一组宫殿,两外上方各一菩萨合掌胡跪向中央宫殿,两外侧各—大人、若干小孩面向中央围绕,在两侧的大人与官殿之间各有两组平行波状线。项端波状线上有一排九身菩萨合掌胡跪向前方的官殿。佛两肩部波状线上各有一圆轮。

下中段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为二游戏坐菩萨中有一正面骏马,下层是二菩萨合掌向着佛塔。

下下段为受鼎刑的众生,其右侧人正攀援火柱。

下中段两侧的二蛇是与中段以上的水鸟(水陆两性)以及飞天菩萨(空中众生)和官殿等一体化的构图,寓示着如来的四种法门。

隋代卢舍那佛立像(550-577)

河南安阳

图片源于NATIONAL MUSEUM of ASIAN ART官网

图像解读参考李静杰老师在《卢舍那法界图像研究简论》一文。

此像更重要、更繁复、更精致。

重要,是因为有一说法,圆雕卢舍那立像上雕刻法界图像,目前已知仅有三尊。包括了河南滑县高寒寺曾有一尊,早已遗失、只剩拓片;另两尊即青州博物馆藏的一身,及此尊。

正面图像由上而下可以分为三段。

上段由上而下又可分为二层。

第一层中间一楼阁,四周各一楼阁,再向外四角亦各一楼阁。诸楼阁均建在莲花上,楼阁之中有佛趺坐,楼阁之间生长着大树。楼阁的左右外围,由上而下点缀着种种摩尼宝珠,或饰以莲花,或现人形,或载以象马。在两列摩尼宝珠的下方又各一持金刚杵力士。

第二层数条大龙盘绕着中央直立的山峦拔地而起,龙头顶上弥覆着广大重云。中央山峦两侧林立的小山峦上各有宫殿,宫殿上还有花朵。直立的须弥山和宝花枝林观。山峦与宫殿的两侧各一多臂手擎日月、并身着镜甲高与山齐的人物,是阿修罗王。

中段由上而下分为四层。

第一层耸立着一个大城,树木周匝国绕,城前水鸟自由自在地浮游或吸吮着什么。左方出城的人马如同行于云中。

第二层左右两侧树中各一宝阁,中各有佛在莲花上说法教化,佛旁菩萨眷属侍立,宝阁侧有诸人物列座。图像中将道场二分对称式布置,应是出于构图的需要。

值得注意的是第一层左方出城的王者怡与此第二层内容呼应,又在二道场之间站立着一匹骏马。

第三层中央一宝塔,周围侍立诸菩萨并诸坐供养比丘。左右侧各一六臂骑白牛与孔雀的神王,这是摩醯首罗天和鸠摩罗天。

第四层中央有摩尼宝庄严的莲花,两侧各一大城,城被树木围绕形成圆轮状图案,或如莲花宝座。

下段分为三层。

由上而下第一层树下坐六身神王。从图像的形象观察,左起第一者执一鱼,应为河神;第二者执风囊,头发作飞扬之状,应为风神;第四者头上升起腾腾火焰,应为火神;第五者手执带火焰的宝珠,应为地神中的散宝焰神。其它神王缺三特征性标识,难以确断。

第二层左方菩萨坐屋中观看,前方诸带枷人物象要离开的样子,中央一人正遣毒打,右方菩萨坐宝盖下向正在离去的人们挥手。第三层为在地狱中受种种酷刑的人们,其中一受刑者有头光,颇应注意。此第二三层表现了菩萨代替众生受诸苦难的圣行。

背面表现了种种有关布施的内容。其中一幅布施宝座的画面极其精彩,王者坐在特殊的花座之上,手执宝珠,头戴宝绡。前方一脆侍供养人,外两側各二立观者。左右上方分别有一宝珠在半月形物上,一人居火焰宝珠中。还有一幅关于授记的画面,苦萨布发于地,令佛蹈而过,如定光佛授记图像。

# 其他法界人中像

三件代表作之一的“河南北齐高寒寺圆雕佛像”,原件早已不知去向,现今学者专家解读的均为水野清一早年在安阳采集(一说是购得)的拓本。

*上图截取自《卢舍那法界图像研究简论》,李静杰

唐宋时期金铜制的卢舍那法界像,有三件,分别在美国纳尔逊美术馆、巴黎集美美术馆和北京故宫博物院。找图片不太容易,待有缘时拍到后再做功课。

旧金山亚洲艺术馆(Asian Art Museum)藏一尊辽代风格的石刻卢舍那法界像,倒是在官网上找到了图片资料。

*上图截取自Asian Art Museum官网,后文局部图片出处相同

博物馆公开介绍资料介绍的年代是唐或更晚(618-917 or later)。李静杰老师的文章中介绍其为辽代风格。

佛结跏趺坐莲花座上,莲花座下有亚字形座基,在座基的束腰部位雕出两头伏卧的雄狮。

佛的胸部雕出香水海,海中有四颗宝珠并七宝阶道,海的两外侧有比丘和世俗人,大力龙王从大海拔起,须弥山顶有诸官殿。佛两肩部各三云朵上分别雕出官殿,头光云朵间有诸化佛。

引人注目的是香水海中雕刻出佛涅架的场面,甚至表现出围绕佛痛不欲生的人们。

袈裟前摆中部刻一宫殿,两侧各一人似骑狮、象出行,疑为文殊、普贤若萨。前摆下部上层是人间场景,下层则为恶鬼与地狱。

此辽代卢舍那法界像表现的主题是教化众生,不见住法与传法的内容,较以前有所变化。

# 结尾

我在整理这篇文章时,硬盘文件夹里来回找了3遍,确认了今年年初于集美看展时并未见到那尊金铜佛,集美还有另外的展馆我没去,不知道会不会在那里,还是在库房,还是在出差……总之,看展和听课都很讲究缘分,常常时机未到,东西放在眼前有可能都抓不住。道阻且长,此贴为证,要把卢舍那法界人中像的题材给凑齐。重新整理一篇文章。

参考资料:

  • 《临朐县博物馆收藏的一批北朝造像》,宫德杰,临朐县博物馆

  • 《卢舍那法界图像研究简论》,李静杰,佛教造像

  • 《卢舍那法界人中像的研究》,[日]吉村怜著,贺小萍译,敦煌研究1986年第3期

  • 《华严图像研究论著目录》,王惠民,敦煌学辑刊,2011年第4期

  • 《古青州地区北朝单体佛教造像梳论》,王瑞霞,紫禁城,2016年第10期

( END )。

本文为个人学习笔记,除极个别个人推测思考之外,大量为参考已公开发表的研究著作,已在参考资料中列明。文中所用配图,除单独标注图源,其余均为本人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