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枷敲碎了岁月
赵继平||江苏
岁月如窖藏的酒,总想小心翼翼地启封,向鬓染霜雪的长者娓娓道来,唤起他们沉睡心底的眷恋;对懵懂天真的孩童轻声诉说,勾勒出前人奋斗的脉络。我还是把春日的温柔悄然封存,把夏天的炽热带进梦里,这些岁月的碎片,拼凑成一幅长卷,在时光的长河里静静流淌,诉说着家乡永不褪色的故事。
每到夏天,日头像颗烧红的铁球,洒在村里,能把塬上的黄土晒得滋滋冒气,连空气都扭曲变形。狗趴在墙根吐着舌头,喘着粗气,沟坡上的老榆树叶子卷成细条,可打谷场里却腾起比烈日更炽热的喧闹,夏收的热浪,正裹着豆香漫过整个村庄,村里人们的苦与甜就是从这个季节开始的。
这样的镜头,只要眼睛一闭,就开始在神经缝隙跳动,如同一条飘逸的彩带,一条流淌的长河,再静下心来,就是一阵阵翻腾。再翻腾,好似阳光一般,丝毫不会失去温暖的触感。
儿时,没尝受过自然灾害的岁月,但饿肚子还是常有的事。五六月份,旧粮吃到了瓮底,新粮才破土,老人们常把这个季节称之为青黄不接。于是,天黑敲盆的,老庙进香火的,或是村里请一台戏班子,黑红花脸闹腾几天,无论哪种方式,都是祷告老天开天眼,给干旱少雨的黄土地下场猛雨,有了雨,庄稼苗就能保住,若是多下几场,收成就是眼前的事情。
黄土坡上的日子像被烈日烤裂的沟壑,处处都是难以弥合的伤口,春旱裹挟着黄沙掠过光秃秃的塬梁,光景过得恓惶不说,天不下雨,吃水也是百般煎熬。井沟那口老井里的水线一天天往下缩,人们把挑水的担杖伸进井里,水舀不上多少,还得多带一根麻绳,把水桶沉到底,舀上来的却是半桶泥浆。妇人们把榆树皮磨成粉,掺着仅存的谷糠捏成团,在漏风的灶台上烧出焦黑的苦涩。奶奶做饭是把好手,她在榆皮粉里掺把黑山药面,搓成鱼鱼下锅煮,放点土豆条条,连汤带水吃上两碗,看似饱了,肚里还是闹饥荒。再熬两个月,新粮就能抵上,奶奶的这话似乎能充饥,全家人都信,每天都在盼着。
奶奶说的新粮是夏收的豌豆,豌豆生长期短,产量高,磨出的豆面耐吃,有了新豆子,日子就殷实。豌豆在烈日下烤得“叭叭”作响,远看一片泛黄。这时,奶奶就催促爷爷修理连枷,爷爷把冬天砍回的杂木藤条,泡在水里,用浸过桐油的牛皮绳牢牢绾住,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油光。造连枷看似简单,却承载着无数辛勤的汗水与希望。从夏收到秋收,打谷场上便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啪嗒”声,那是连枷与谷物亲密接触的声音,也是庄户人一年中最充实的乐章。
天还没透亮,场面里已亮起星星点点的马灯。爷爷佝偻着背,将连枷在空中抡出浑圆的弧线,连枷的短梃带着风声重重砸向豌豆秸,“啪——嗒”,沉睡的豌豆被惊醒,裹着草屑腾空而起。这声响像一声号令,紧接着,东头的全婶、西家的六十五的连枷也跟着起落,三十多把连枷,男女组合此起彼伏,母亲也在其中,她使唤连枷的力气和爷爷一样有劲。
半晌,场面的夯土已被晒得发烫。男人们赤着膀子,汗珠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却把连枷抡得虎虎生风。连枷的短梃砸在麦秆上迸出火星似的碎芒,“啪!嗒!”震得地面微微发颤。大哥边打场,边扯着嗓子喊:“这日头越毒,豌豆越干,打出来的豆子瓷实!”他是生产队长,有点号召力。话音未落,周围的汉子们都应和声起,连枷挥舞得更起劲,金黄的麦雨噼里啪啦落满场。
日头爬上老榆树时,场面成了金色的漩涡。连枷翻飞间,豌豆如碎金迸溅,秸屑粉似雪花飞扬,混着豆秸特有的焦香在夏风里打转。力气小挥不动连枷的女人们蹲在场边,用柳条筛子筛去杂质,偶尔被扬起的秸屑粉迷了眼,便笑着骂两句粗话。小娃娃们最欢脱,在草垛间钻来钻去,看着大人们挥舞着连枷,有节奏地上下翻飞,金黄的谷粒便如雨点般簌簌落下,心中满是好奇与向往。趁大人休息的间隙,偷偷拿起连枷,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力挥舞。然而,连枷却像个调皮的孩子,根本不听使唤,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还差点摔个跟头。大人们见状,纷纷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整个打谷场,温暖而又亲切。
打谷场不仅是劳作的地方,更是村里人唠嗑的场所。歇下工来,大人们围坐在一起,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边诉说着家长里短。女人们东拉西扯起来话很长,张家的孩子有出息,好学,日后能考上了好学校,李家新娶的媳妇心灵手巧,好日子在后头哩;男人们竟说些村里杂七杂八的风流韵事,直到没了兴趣,才预测庄稼的长势。娃们则在一旁追逐嬉戏,玩累了就依偎在大人身边,听着那些古老的故事,感受着浓浓的乡情。
趁着机会,白小弓着背,像只偷粮的田鼠般从场头踅摸出来。他怀里塞满豌豆秸,干草穗子在衣襟外簌簌摇晃,随着他连滚带爬扎进沟坡的凹陷处,细碎的土粒顺着裤管往下淌。
“四小!四小!”他被粗重的喘息裹着,两手捂着嘴,不停地呼喊我,沾着草屑的手哆嗦着掏出火柴。磷皮擦过瞬间,火星迸溅在干燥的秸秆堆上,腾起一簇橘红色的火苗。热浪裹着焦香翻涌而起,豌豆秸噼啪作响,像被踩碎的月光簌簌坠落,转眼化作蜿蜒的火蛇,舔舐着满地枯叶,贪婪地吞噬着沟坡,蜿蜒的热浪将枯叶卷成漩涡。金红绸带般的烈焰在豌豆秸秆间翻涌,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里,豌豆秸化作簌簌飘落的灰烬。当火势渐弱,焦黑的残骸下,一粒粒豌豆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外壳被烤得红黄相间,裹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青灰,恰似裹了糖霜的琥珀。剥开焦脆的外壳,露出里头鲜嫩饱满的豆粒,蒸腾的热气裹挟着焦香与清甜,直往人鼻子里钻,忍不住捻起一把,鼓起腮帮连吹几下,倒进嘴里,感受滚烫与软糯在舌尖炸开的奇妙滋味。白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滚烫的灰烬扑在脸上。我伸手帮他抹去,指尖却把飞溅的灰揉进了皮肤的皱褶里。他随手抓起一把灰,涂在我的脸上,睫毛上挂着细小的碳粒,连鼻尖都蹭上道道斜斜的黑印。面面相觑时,咧嘴一笑,露出的两排白牙和漆黑的嘴角形成刺眼的反差。偷吃了一肚子的烧豌豆,喝了一天的凉水,落得屁滚尿流的下场,父亲这才意识到我们做了偷鸡摸狗的事情。
夕阳的余晖洒在打谷场上,为一切镀上了一层金色。大人们依旧在忙碌地挥舞着连枷,“啪嗒啪嗒”的声音与归巢鸟儿的鸣叫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和谐而又充满诗意的画面。我躺在草垛上,望着天空中变幻莫测的云彩,听着远处传来的连枷声,渐渐进入了梦乡。在梦里,我也成了一个能干的庄稼汉,挥舞着连枷,收获着满满的幸福。
直到暮色四合时,场院中央堆起小山似的豌豆。月光洒在连枷斑驳的木柄上,牛皮绳在夜风里轻轻摇晃,仿佛还在回味白日里震天的交响。那些被连枷敲碎的岁月,都化作了粮仓里饱满的谷粒,沉淀成黄土高坡汉子脊梁上永不弯曲的坚韧。

我跳出庄稼汉的梦,离开了家乡的打谷场很多年,见过城市里的繁华后却格外思念老家。因为,故乡的地下埋的祖宗,地上留着自己的童年。母亲活着的时候,我却成了她的客,母亲盘腿坐在炕上,白发在窗棂漏进的阳光里泛着银光。我把南方带回的桂花插进青瓷瓶,瞥见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无意识摩挲着衣角,忽然看见挂在旧窑洞的那柄蒙尘的连枷。
“妈,您年轻时用连枷打粮食,现在想起来都苦?”我挨着她坐下。母亲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仿佛有碎金在眼底摇晃。她颤巍巍指向墙角,那里斜倚着的连枷竹柄已经开裂,麻绳捆扎的枷板结着蛛网,“这玩意儿啊,看着简单,抡起来讲究可多了。”
我故意让母亲打开话匣子,她说起生产队时期,天不亮就要扛着连枷去晒场。木柄磨得掌心生疼,扬起连枷时,胳膊得画个漂亮的半圆,枷板才能像飞鸟翅膀般利落拍下,金黄的莜麦便簌簌落在竹席上。“有回,你奶奶帮我打莜麦,一生气,连枷甩出去差点砸到我的头,”母亲枯瘦的手指比划着,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笑意,“公社民兵追着她满场跑,头上的毛巾都跑丢了。”
风掠过纱窗,带来桂花的甜香。母亲的声音渐渐慢下来,说那时候总盼着打完胡麻能歇口气,现在农具都丢了,反而想念连枷敲打地面的“咚咚”声。我望着她鬓角霜雪,忽然发现她讲故事时挥动的手臂,还残留着当年挥舞连枷的利落弧度。母亲叹了一口气,时下,谁还用那东西,都是机器碾压,脚一蹬,机器轱辘几圈,这边撵,那边出粮,人不受罪,快活着哩!
岁月把连枷敲得粉碎,曾经热闹非凡的打谷场,都长满了杂草,变得寂静而荒凉。然而,那“啪嗒啪嗒”的连枷声,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成了我对家乡、对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图片/网络
作 者 简 介
赵继平,山西朔州人,现南京工作,先后在《解放军报》《战友报》《河北日报》《内蒙古日报》、江苏省委《群众》杂志、《中国环境监察》杂志、《中国环境报》《羊城晚报》《南京日报》等媒体发表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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