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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之奸，史有定论，固无待辩。然奸臣亦非易为，生前遭人侧目，死后遗臭万年。然自古奸庸多而能臣少，奸臣之道，不过笑骂由人，好官自为耳。昔陈寅恪、钱钟书二公倡’不以人废言’之说，诚为确论。夫权奸秉政，其所录禁闱秘事、宸游盛况，较之外臣野史，反得其实。盖近侍之臣亲历枢庭，虽行止可诛，而纪事或存真貌。彼清流之士，局外遥揣，安能尽睹宫闱曲折、时势之机微耶？今观蔡氏遗文，虽出奸佞之手，然铺陈宣和全盛时曲宴盛况，纤毫毕现：琼筵罗八珍之馔，仙韶奏九成之乐；君臣酬酢于蕊珠之殿，烛龙吐耀若羲和之驾。其载徽宗御题金匾，赐近臣分食甘露等事，非躬逢其盛者不能道也。至若宫娥执礼之谨、教坊呈伎之巧，乃至器用雕琢之精，皆足补《宋史·乐志》之未备。昔人有云’断简残编犹存六朝遗韵’，此之谓欤？汴京锦绣尽付劫火，而权相片楮，竟成窥宣和遗事之管钥。金瓯既缺，铜驼荆棘，回读’君臣相悦，共享升平’之语，尤觉刺心。然史笔如霜，照魅亦传真，治乱兴亡终归商君秦之律，盛衰循环不外荀卿之学！欲参个中三昧，须向青编细较量，录此浊流中之实录，正为来者存此嗟慨也。

宣和二年十二月癸巳，召宰执、亲王等曲宴于延福宫。特召学士承旨臣李邦彦、学士臣宇文粹中，与示异恩也。是日，初御睿谟殿，设席如外廷赐宴之礼。然器用殽品瑰奇精致，非常宴比；仙韶执乐，和音曼声，合变争节，亦非教坊工人所能髣髴。上遣殿中监蔡行谕旨曰：’此中不同外廷，无弹奏之仪，但饮食自如。食味、果实有馀者，自可携归。’

宣和二年（1120年）十二月癸巳日，宋徽宗在延福宫召请宰相、执政大臣、亲王等人参加私宴。特别召见了翰林学士承旨李邦彦和翰林学士宇文粹中，以示特殊恩宠。当日，皇帝首次在睿谟殿设宴，座位安排仿照外朝赐宴的礼仪。但宴席所用的器皿和菜肴珍奇精致，绝非寻常宴会可比；宫廷乐师演奏的乐曲音调和谐柔美，节奏变幻纷呈，就连教坊司的专业乐工也难以企及。徽宗特意派遣殿中监蔡行传旨说：’此处与外朝不同，不必遵循奏弹礼仪，只管自在饮食。若有吃不完的美味佳肴和时鲜果品，都可以带回家去。’

酒过五巡后，宋徽宗用碧玉酒杯向陪宴的众臣宣谕道：’以往的私宴，从未在早宴时行劝酒之礼，今日破例特赐。’稍后，众人在殿门东侧的廊庑稍作休息。到了晚间，又奉召前往景龙门观赏花灯。玉华阁高耸入云，灯火辉煌，金碧交映，恍若置身天宫琼宇；阁下设有供百姓畅饮的酒樽和雅乐演奏。京城百姓欢腾喧闹，有的酣醉嬉戏，有的即兴吟唱，以此彰显天子与民同乐的恩泽，极尽太平盛世的繁华气象。

次诣穆清殿，后入崆峒洞天，过霓桥，至会宁殿。有八閤，东西对列，曰琴、棋、书、画、茶、丹、经、香。臣等熟视之，自崆峒入，至八閤，所陈之物，左右上下皆琉璃也，映彻焜煌，心目俱夺。閤前再坐，小案玉斝，珍异如海陆羞鼎，又与睿谟不同。

随后，徽宗又带领群臣来到穆清殿，之后进入崆峒洞天，穿过霓虹般的彩桥，抵达会宁殿。殿中设有八座精巧的阁楼，东西相对排列，分别以琴、棋、书、画、茶、丹、经、香为名。我们这些臣子仔细观赏，从崆峒洞天一路行来，直至这八座阁楼，所见陈设之物，无论上下左右，尽是晶莹剔透的琉璃制品，光彩夺目，令人目眩神迷。众人再次在阁前落座，案几上摆放着玉制酒器，珍馐美味如同山海珍馐汇聚的宝鼎，其奢华程度又与睿谟殿的宴席大不相同。 

酒三行甚速，起诣殿侧纵观。上谓保和殿学士蔡翛曰：’引二翰苑子细看，一一说与。’谆谕再三。次诣成平殿，凤烛龙灯，灿然如画，奇伟万状，不可名言。上命近侍取茶具，亲手注汤击拂。少顷，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澹月。顾诸臣曰：’此自布茶。’饮毕，皆顿首谢。

酒过三巡，节奏极快，众人起身来到殿侧观赏景致。徽宗对保和殿学士蔡翛吩咐道：’带两位翰林学士仔细看看，一一为他们讲解。’又再三叮嘱。随后众人移步成平殿，只见凤形烛台与龙纹宫灯交相辉映，璀璨如画，其精妙壮丽之态难以言表。徽宗命近侍取来茶具，亲自注水点茶、击拂茶汤。不多时，茶汤表面泛起雪白乳沫，宛若疏星淡月。徽宗环视群臣道：’这是朕亲手点的茶。’众人饮毕，皆叩首谢恩。  

既而命坐，酒行无算。复出宫人合曲，妙舞蹁跹，态有馀妍，凡目创见。上谕臣邦彦、臣粹中曰：’此尽是嫔御，自来翰林不曾与此集，自卿等始。’又曰：’《翰林志》谁修？’太宰王黼奏云：’承旨李邦彦。’上顾臣邦彦曰：’好！《翰林志》可以尽载此事，此卿等荣遇。’臣邦彦谢不敏。琼瑶玉舟，宣劝非一。上每亲临视使釂，复顾臣某曰：’李承旨善饮。’仍数被特劝。夜分而罢。臣仰惟陛下加惠亲贤，共享太平，肆念词臣，许陪鼎席宗工之末。周于待遇，略去常仪。

随后徽宗命众人入座，酒过数巡后，又召宫人献艺。只见舞姿翩跹，仪态万千，这般绝妙景象实属罕见。徽宗对李邦彦、宇文粹中说道：’这些都是朕的嫔御，历来翰林学士从未得与此会，今日特为卿等破例。’又问道：’《翰林志》由谁修纂？’太宰王黼奏答：’是承旨李邦彦。’徽宗看向李邦彦说：’甚好！可将今日盛事尽载于《翰林志》，此乃卿等殊荣。’李邦彦谦逊谢恩。席间以琼浆玉盏频频劝酒，徽宗每每亲临劝饮，还对左右说：’李承旨善饮。’因而李邦彦屡获特赐。直至夜半方散。

臣邦彦、粹中首膺异数，亲承玉音，俾编载荣遇，以侈北门之盛。盖陛下崇儒右文，表异鳌禁，用示眷瞩之意，诚千载幸会也。窃伏惟念，一介微臣，粤自布衣，叨膺识擢，凡所蒙被，度越伦辈，曾微毫忽，以助山岳。兹侍燕衎，咫尺威颜，独误睿奖，至官而不名，岂臣糜捐所能称塞？

臣李邦彦感念：陛下厚待亲贤，共享太平盛世，更垂青词臣，允我等位列重臣之末。礼遇之隆，不拘常礼。臣与宇文粹中首蒙殊恩，亲聆玉音，奉命记载此等荣遇，以彰显翰林之盛。此皆因陛下崇儒重文，特显对翰苑之重视，实乃千载难逢之恩遇。臣暗自思量，一介微末之臣，本为布衣，蒙陛下识拔，所受恩宠远超同僚。然臣寸功未立，岂敢当此殊荣？今日侍宴，得近天颜，独蒙圣眷，乃至陛下直呼官衔而不称名，此等恩遇，岂是臣竭尽所能所能报答？

臣切观文武之盛，始于忧勤，而逸乐继之。《鹿鸣》之燕，群臣嘉宾得尽其心，故天保之报，永永无极。臣虽么陋，敢忘归美之义？辄扬盛迹，备载于篇，使视草之臣知圣主曲宴内务，自臣等始。谨录进呈，伏取进止。

臣深切体会到，国家文治武功的鼎盛，往往始于君王的忧劳勤政，而后才有安享太平之乐。《诗经·鹿鸣》所载的宴饮之乐，正是为了让群臣宾朋尽抒忠悃，因此《天保》篇中臣子对君王的祝福才能绵延不绝。臣虽才疏学浅，岂敢忘记颂扬圣德的本分？现将今日盛况如实记录，详载于文，使后世修史的臣子知晓：圣主在内廷设宴款待词臣的殊荣，实由臣等首开先例。谨将此文恭呈御览，伏候圣裁。

注：此文出自蔡京《宣和殿曲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