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有人重写爱情
——读李美皆的长篇爱情悬疑小说《胭脂灰》
魏辉/文
一
李美皆的长篇小说《胭脂灰》在2025年的春天出版,彼时,我住的小区里开满了蔷薇花,深深浅浅的粉红,就是胭脂的颜色。我感觉,《胭脂灰》也是春天里盛开的一朵花,它的封面当仁不让地用了胭脂色,这种颜色让人想到青春、爱情、少女绯红的脸、甜蜜蜜轻飘飘的梦……
这是一部爱情悬疑小说。《胭脂灰》的封面上有两行字:“当爱情速食论”撞上《廊桥遗梦》式的隐忍爱恋,有人在胭脂色的梦幻中焚烧自己,有人守着灰烬里的余温过完一生”。
书中写了各种各样的爱情模式。故事发生在成都的一个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里,六十岁的妈妈苏墨、爸爸梅东方是一对古典婚姻模式的夫妻、二十九岁的双胞胎女儿小胭和小脂分别有青梅竹马或门当户对的男朋友。这是一个表面看似美满的四口之家,却隐藏着每个人跌宕起伏的情感危机。一个偶然的机会,小脂发现了母亲一段维持数十年的婚外感情,小胭不甘心平淡的爱情,不顾一切地投身于一场让她疯狂的情感,小脂也在情感的边缘不断试探……
我是在一个夏日一口气读完这个故事的。
说实话,我不看爱情小说已经有很多年了。我们这代人,从少年时期开始读琼瑶的小说,三毛的散文,后来又读亦舒。电影则是《罗马假日》《飘》《廊桥遗梦》《泰坦尼克号》……一路看过来,被各种各样靠谱或不靠谱的爱情故事洗过脑,大脑中的爱情有着深深浅浅的胭脂色。及至中年,被真正的生活的悲欢击中、被现实的柴米油盐折磨,之后才发现,爱情这东西,跟“面包”或者“活着”比起来,跟“亲情”或“友情”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等到退休的年纪,我感觉自己已经对“爱情”这个事情袪魅了。那是年轻人的事情,他们的荷尔蒙更充沛,因此影响了他们的理性思考和感知现实的能力。也有一部分心理上有所缺失的中老年人,在爱情这个领域寻找自己的存在感。
这就是我当下的观点。所以,若不是李美皆写的,我可能不再读爱情小说。我宁愿关注一下养老产业和临终关怀。
而世道人心,也在一天天发生变化。近几年,年轻人忽然陷入了“为什么要结婚”的困惑之中,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进入低欲望状态,他们不想结婚不生孩子也不谈恋爱。那么,他们是更清醒了还是更迷茫了?
我不知道。
二
李美皆是我所认识的作家朋友中、文章写得最好的一位女性,没有之一。
李美皆是山东潍坊人,现居北京。她是文学博士、评论家、原空军大校。她最早以犀利深刻的文学评论在业内声名鹊起,曾获庄重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文学自由谈》新锐作者奖和三十年重要作者奖、《南方文坛》年度论文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各项大奖。
她写过文学评论集《容易被搅浑的是我们的心》《为一只金苹果所击穿》等,散文随笔集《说吧,女人》《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等,长篇小说《说吧,身体》《结婚年》等。《胭脂灰》是她出版的第11部作品。
我最初被她的文字惊艳到,是通过文学评论。
李美皆的文学评论娓娓道来、考证翔实、见识高妙、常有惊人之语。
文学评论家朱斌在《当代文学批评》上评李美皆:“我非常留恋她前期的文章。不需多读,也无需细读,你就能够感受到她鲜活的自我和突出的个性。那种青春的激情、才情与活力,充盈在字里行间,时时扑面而来。因此,在我印象中,那时的她目光明亮,秀发飘飘,总挥动着个性的灵锤,把自己的看书心得都锤炼成一篇篇文章,且力求将每个文字都锤炼得激情洋溢,火花迸溅,让人读来自然就荡气回肠,神清目爽。”
作家黄桂元评李美皆的文学评论:“初生牛犊不怕虎,李美皆童言无忌,唯我独尊,自说自话,看似云淡风轻,如诉家常,却能四两拨千斤,刀刀见骨。”
同感。
鲜活、个性、才华、激情,扑面而来。
朱斌先生还说,近些年,李美皆的文学评论变得成熟、圆滑、世故了。特别是读到李美皆一些充满溢美之辞的文学评论,他感慨:“你是李美皆啊,怎么可以让自己这样呢!”
对此,我不以为然。
一个人,哪怕是再有才华的作家,也无法完全独立于时代和自己的年龄之外。岁月总会加给人更多的东西,年轻时的锋芒是无法一直鲜活如初的。何况,所谓“童言无忌”,说得也只是“童言”。
再说,目前的社会环境容得下多少锋芒呢?
想起讲脱口秀的杨笠,她因为调侃“普信男”被骂上热搜、被网暴后,许多观众留言让她不要怕,继续讲。她说,你们怎么不讲啊,你行你上啊!
这个类比或许不合适。但道德绑架别人,我认为也不合适。
近几年,李美皆的创作热情似乎转向了小说。
讲故事的方式不只是一种。挥舞过刀剑,又拿起彩带当空舞,或许是五十岁以后的李美皆的另一种选择。
这纯属我的个人猜测。
三
2022年,李美皆出版小说《结婚年》。2025年,她又出版小说《胭脂灰》。写的都是关于都市女性的生活与感受。
我总是不自觉地把《结婚年》与《胭脂灰》放到一起看。这两本书中的人物,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放在一起一点儿也不违和。
《结婚年》写的是一桩完全没有爱情的婚姻,主人公吴小莉通过阻断自己对于情感的欲望,嫁入豪门。她摒弃了爱情萌芽时的砰然心动,把所有的“浪漫”都扼杀在摇篮里,躲进了婚姻冰冷而平淡的壳中,直到她的丈夫死后、疫情来临,将她的壳击打出一个裂缝,才让人看到一点儿光。这是故事结尾给读者留下的一些想象。
《胭脂灰》写的是爱情。各种情感类型旁逸斜出,各种欲望激情四射,各种浪漫层出不穷。为了“爱情”,有人死了,有人疯了,有人靠着柏拉图的精神恋爱一生相望,有人在柴米油盐中守望夕阳。
冰火两重天。

故事中有放纵欲望的女人,如小胭,爱得不管不顾,无法面对最后的结局,疯了。疯的状态,应该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有对自己特别狠的女人:《结婚年》中的吴小莉,为逃避小市民生活的刀光剑戟,关闭欲望,躲进一个别墅里,努力维护着自己的云淡风清的体面;《胭脂灰》里的苏墨,守着一段精神之恋,尽量维持自己内心的安宁。
李美皆的文字是有灵动的、轻盈的、浪漫的,有着跳动的少女的感觉。故事情节的设计也别具一格。如果非要讲不足的话,我感觉,李美皆对于爱情的描写过于感性和理想主义了。《胭脂灰》里几个配角人物的塑造,如小胭的结婚对象谢君,还有桑阿姨,简直就是故事中的“完美接盘侠”,面对冲突矛盾,他们的感受被忽略,他们的选择绕过了人们的普遍思路。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有各种各样的情感。
但毕竟是李美皆,她不愿讲凡俗的、普通的情感故事,她的故事是独特的。
李美皆在《胭脂灰》这本书中的后记里说:“我选择写作爱情长篇,是因为只有长篇的容量才能放得下我大半生的情感积蓄。这里面有曾经的我对爱情一意孤行的设想、独白式的探问,甚至是跃跃欲试的实践冲动”。
那么,这本书是对于爱情的总结吗?
四
对于爱情,我没有多少发言权。
“从前慢,一生只爱一个人”。相信过爱情的年轻人,谁没有过这样的理想呢!而人性的幽深与复杂,我是在中年之后,一点一点体会到的。
我看到过很多爱情被现实击碎的例子。
我常常记起北岛写过的几句诗,出自《波兰来客》:“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这首诗来源于一代人的青春与梦想。
李美皆与我是同时代的人,同样有着在齐鲁大地、潍河之滨的成长经历,然后在最好的年纪进入大学校园。我曾经试图从这些相似的成长环境解读李美皆和她的小说,却不了了之。
我在朋友圈里看到的李美皆,自信、洒脱、坦荡、勇敢、浪漫、精致,爱鲜花、爱美食、爱美衣、爱美景,爱世界各地到处逛,活力四射。她不像是山东这片土地上长出的女子。甚至她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生长在成都的都市女性。
李美皆在书的后记中说:“每个人,无论美丑雅俗,都有可能遇到自己的爱情,野百合也有春天。”
野百合也有春天,或许吧。那长在泥泞中的狗尾巴草呢?
我有消极想法又涌上来。
但是,我又想,所谓爱情,不就是非理性的、浪漫的、不合常规的吗?
至此,我终于把自己绕糊涂了。
五
李美皆生活在北京,我没有见过她,但经常在微信上交流。
两年前了吧,有一天,美皆给我发微信,说起北京一些优质大龄未婚女性的择偶条件,颇多感慨。我收到她的信息的时候,正巧在老家看望父母。老家是在山东半岛一个不算富裕也不算贫穷的村子。当时,我的旁边坐着老母亲,还有一个正跟母亲聊天的邻居。这个邻居是一个六十多岁的云南女人,很多年前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来到村里,嫁给了一个很难娶上老婆的男人,生了儿子。二三十年过去,日子也这么过了下来。据说她以前在云南的日子也不好过,有一个吸毒的老公,还有一个儿子留在那边。前两年,她把大儿子接到山东,找了个地方打工。我看不到她有过多少开心的时候,只看到她天天抱怨,抱怨男人,抱怨儿子。
我一边听这位邻居唠叨,一边看美皆的微信。感觉北京与山东虽然在地理上不远,但同为中国女性,高高低低,这两个世界天差地别,遥不可及。
有人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那么,女性的悲欢有多少相通的空间呢?
我不知道。
后来,我看到媒体上对李美皆的一段采访,她说:“现在的女性状况很分裂,一方面,有些女性的基本人权都没有保障,另一方面,有些高举女权旗帜的现象又甚嚣尘上,是沉默与高亢并存的格局。无论女性的写作还是阅读,我都倾向于自然而然,重点是做出自己的观察,拥有自己的思想,发出自己的声音,是男性的还是女性的,并不那么重要。”
我喜欢每一个勇敢而坦荡的人。
我感觉,李美皆就是我认识的人中、极少的、勇敢而坦荡的人。
她年轻,且朝气蓬勃。这无关乎年龄。
一代人的青春消失,很多人年轻时的梦碎了,很多人不再相信了,很多人在快速地变老,包括我。
读完《胭脂灰》,前几天,我又买了北岛的书《必有人重写爱情》,这是诗人飘泊大半生之后,在2022年,七十多岁时写的一句诗。
必有人重写爱情。
一个口号,一个理想。
爱情如此美好。如果一个人的生命中没遇到过爱情,会多么遗憾。
重写爱情就是重新相信这个世界。
李美皆,重写了爱情。
作为文学评论家,我想,她会怎么评论自己的作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