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死了。死在他亲手救下的重庆城里。死时,他枕边放着一本翻烂的严复译作,书页间夹着一张宜昌码头的旧照片。照片上,江水浑浊,兵工厂的机床和纺织厂的纱锭堆积如山,人群如蚁,而他的船,那些吃水线压到极限的船,正吞吐着一个民族的生路。
图| 卢作孚
他原是合川城里’卢麻布’家的二小子。父亲卖麻布,母亲织麻布,全家穿麻布。麻布粗粝,磨得皮肤生疼,却磨不钝那颗早慧的心。十六岁,他已能教中学数学,夜里研读维新文章。他给自己改名’作孚’,取’为世人表率’之意。这名字太重,重得要用一生来扛。
长江认识他时,他还是个揣着八千银元站在上海滩的穷书生。看外国轮船横冲直撞,他想起川江的纤夫——那些脊背弯成弓的汉子,把命系在一根纤绳上。32岁的卢作孚带着这八千银元来到上海买船。他站在黄浦江边,心里很不是滋味。最便宜的船要2万大洋,他看中的那艘更要3.5万。
他咬了咬牙,花5000买了台发电机,又拿出3000交了定金。民生公司第一艘船 “民生号”(仅 70 吨)挂着中国旗下水了。船虽小,却是中国人自己的船。
‘中国人不坐外国船,不运外国货’,卢作孚喊道。他一家家收购小公司,一步步扩大船队。到1937年抗战前,长江上游七成的运输都归了民生公司。那些外国船,就这样被他一点点挤出了川江。
有人问秘诀,他只说:’中国人的码头,要自己作主。’
一九三八年秋,宜昌的江水一天比一天瘦。宜昌码头的货物堆得比山高。从上海、南京、武汉撤出的九万吨机器设备——兵工厂的机床、纺织厂的纱锭、钢铁厂的轧辊——像被拆散的骨骼裸露在江边。三万名技术人员和难民挤在临时窝棚里,每天都能听见日军逼近的炮声。
这是中国工业最后的血脉。当时任国民政府交通部次长的卢作孚清楚:必须在40天内将这些物资运过三峡,否则枯水期一到,大船搁浅,这些机器将落入敌手。
他的民生公司只有22艘轮船,最大吨位不过千吨。按常规运力,完成运输需要一年。英国轮船公司的代表摇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那个16岁就自学微积分的卢作孚,在油灯下推演出’三段式运输法’:
白天,将最紧要的军工设备装船,由大船直送重庆;夜晚,用中小型船只转运次要物资;最危险的浅水区,则征用数百条木船接驳。为争取时间,他开创性地实施长江夜航——此前从未有人敢在礁石密布的峡江夜行。

四十个昼夜,长江成了战场。民生的船白天隐蔽,夜里点着煤油灯航行。有艘船被炸沉时,大副的怀表停在凌晨四点五十分——后来这块表在朝天门码头泥沙中被发现,锈蚀的指针永远指着那个时刻。
图| 民生公司的第一艘轮船——民生轮
11月的江风已带刀锋。民生公司的船员们发现,他们的总经理总出现在最危险的航段。当’民俗轮’在巴东被炸沉时,卢作孚亲自在码头安抚遇难者家属;当’民熙轮’夜航触礁,他连夜调来潜水员抢救设备。四十个昼夜过后,当日军先头部队抵达宜昌时,码头只剩下被江水泡发的空木箱。
这场被后世称为’中国敦刻尔克’的大撤退,共抢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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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工署所属工厂器材5.6万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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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空委员会油料器材3.9万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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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营企业设备1.2万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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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学校物资8千吨以及数万技术工人、学生和难民。
图| 民主轮正在抢运物资
活下来的人记得,卢老板总穿着洗白的长衫,口袋里装着一包仁丹和半块没吃完的压缩饼干。有次他弯腰捡起掉落的饼干屑,有人说’别要了’,他摇摇头:’这是民来轮老周省下的口粮。’
战争结束时,民生公司的账簿上记着:沉船十六艘,殉职船员一百一十七名。而抢运的兵工设备,造出了第一批中正式步枪。
一九四九年的香港之夜,他在阳台上望着灯火。台湾来的人说那里有新建的码头,周恩来托人捎来川江水文图。他问厨师:’合川的麻布,现在多少钱一尺?’三天后,他选择带着十八艘海轮回到大陆,价值相当当时两千万美元。
死前那个冬天,他总去江边散步。有人说听见他在和沉船说话,也有人说他只是在算一道没写完的数学题。1952年2月8日,这位拯救过百万生命的实业家,在重庆黯然离世,时年59岁。
如今宜昌纪念园的铜像基座上,刻着当年沉船的名录。游客们拍照时很少低头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就像长江记得所有故事,却从不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