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世千余年的不断神化中,诸葛亮逐渐走向圣坛,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羽扇挥摇,七纵七擒,八阵排列,木牛流马,呼风唤雨,宛如仙神。在后世人的心目中,诸葛亮更若完人,凝结了中国传统士大夫应该具有的一切美德,文武全才,出处大义,俊伟光明,掀揭天地,三代之后,惟公一人。

真实诸葛:无岁不征民贫国虚

诸葛亮早年在南阳时,还颇有道家隐逸之风。在《诫子书》中,他所谈不外修身明德,又是儒家思想。执政之时,他峻法治国,却是法家风格。诸葛亮身上,兼容了儒、道、法三家,且更多地带有法家烙印。当日乱世之下,天下重刑名,各路枭雄,曹操、刘备、孙权,无不是法术合一。

对于权术,诸葛亮其实也很擅长。风云际会,给他提供了历史舞台,可最后刘备托孤,还是用了李严来制衡他。此后李严在政斗中失败,被边缘化。诸葛亮干过一些事儿,如劝说刘备杀刘封,此举屡被后世诟病。近代王芸生评论诸葛亮:“这个人甚有机心,是甚实际的人,义抑魏延、荣宠李严,都是深疑其人,都是机心的应用。”

三国时期,诸葛亮持续北伐,各种苛征,加深了蜀地民众生活的苦难,又以严法治蜀,可谓是丞相鞠躬尽瘁,民众就死而后已。但民间社会依然推崇诸葛亮。诸葛亮一死,蜀地民间有私祭诸葛亮于道陌之上者。盖人死之后,时间冲淡了瑕疵,真相沉没于传说,不满于当下的人们总要有所寄托,诸葛亮就是底层社会民众的心理寄托。

民间社会只能在道陌上私祭,文人们则可以用笔来记录历史,乃至在时光中层累创造,塑造出一个神圣诸葛亮。

随着西晋代魏,蜀汉、曹魏,已成往事,人们可以公开热议诸葛亮了。入晋之后,诸葛亮的形象还未完全塑造成型,争议颇多。晋初司马骏镇守关中,与诸官共论诸葛亮,多认为诸葛亮“劳困蜀民,力小谋大,不能度德量力”。

西晋泰始二年(266)春,吴国张俨入晋,吊司马昭之丧,与晋国傅玄、袁准,议论蜀汉覆灭之因,也涉及对诸葛亮的评价。袁准、傅玄二人给予诸葛亮高度评价。但袁准对诸葛亮过于崇拜,溢美之词过甚。如“兵出之日,天下震动,而人心不忧”,这就违背了历史。

张俨《默记》载,诸葛亮无岁不征,“而使国内受其荒残,西土苦其役调”。历次北伐,民间疲惫,诸葛亮自己都称“今民贫国虚”。吴国使臣出使蜀地,所见民众,都是面带菜色。民间对诸葛亮持续征调人力,很是排斥,乃至各郡消极应对蜀汉中枢的征调。

辛德勇教授题词

在《三国志》中,陈寿以客观笔调记录诸葛亮。由字里行间,仍然可以看出,陈寿心中对诸葛亮难掩的崇敬,他记录了诸葛亮的政治才华与高风亮节。不过陈寿也指出了诸葛亮的短板,“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奇谋为短”,在军事上,他并非不世出的天才,守成有余,机变不足。

至后世,随着诸葛亮走上圣坛,陈寿的评论也广受指责,史家们寻找出各种理由加以驳斥。乃至认为陈寿指出诸葛之短,是出于私怨。陈寿之父曾是马谡的参军,受失街亭牵连,诸葛亮的儿子诸葛瞻又轻视陈寿,二人不和,由此贬抑诸葛亮。清代史学家赵翼就此评论道:“以此寓贬,真不识轻重者。”

最初文韬武略的加工

诸葛亮身上的光环,吸引了魏晋南北朝时的文人,纷纷对诸葛亮形象进行加工。如东晋时习凿齿一度提出,应以蜀汉为正统,自然竭力塑造诸葛的伟大形象。习凿齿在《汉晋春秋》中,讲述了诸葛亮“七纵七禽”孟获、“死诸葛走生仲达”的故事。

《世说新语》中有诸葛亮与司马懿斗智的故事等。《蜀记》记载了诸葛亮凭借“慧眼”,识破曹操所派刺客的故事。《汉表传》中,诸葛亮命士兵削大树皮刻字:“(张)郃死此树下”,张郃果然路过此树,被箭射死。《艺苑》中记录,在蜀郡有口火井,汉室兴盛则火焰“弥炽”,诸葛亮来看了一眼,火焰顿时旺盛。

千年造一神:诸葛亮的成圣之路

后世关于诸葛亮的记录杂乱纷繁,散落在各处,经过裴松之注《三国志》而被系统整理成书。南朝宋元嘉三年(426),宋文帝命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裴松之引用了大量的资料,进一步塑造了诸葛亮文韬武略、德才兼备的形象,使其形象更为完美、丰满。

裴松之对于诸葛亮是极为崇敬,利用作注的机会,为之辩护。如王沈《魏书》载,诸葛亮与司马懿对峙时,实际上是粮尽势穷,忧愤呕血,无奈遁逃时病死。裴松之加以反驳,认为《魏书》所载不实,诸葛亮雄才大略,怎么会被司马懿吓死?

此时鬼神之说盛行,诸葛亮也被加上了神秘色彩,裴松之作注时,难免受到影响。如诸葛亮去世时,有流星落入诸葛亮军营,“三投再还,往大还小。俄而亮卒”,后世据此引申创造出“大星陨落,丞相归天”的悲情故事。

对诸葛亮,后世不是全部恭维,也有批判之声。如北魏时,崔浩批评诸葛亮:“严威切法,控勒蜀人。矜才负能,高自矫举。”但诸葛亮在后世,满足了各方面的心理需要。他忠于王事,捍卫汉室,符合了帝王的需要,希望臣下以此为榜样,忠心报效。他文武兼备,举兵北伐未成即身死,蒙上了浓厚的悲剧色彩,让后世功业未建的文人们慨叹。他的各类故事,具有浓厚的传奇色彩,从七擒七纵、借东风、空城计等,有着无数的演绎空间,让后世民间津津乐道,不断再加工。

不论在任何时代,他都不会过时。他满足了各个阶层的心理需要,而将他捧上神坛加以膜拜,不会有什么异议。于是在后世,帝王将他入庙享受祭祀,文人将他在诗歌中传颂,民间在平话、杂剧中演绎,历史的时空层累,形成了登上圣坛的完人诸葛亮形象。

诸葛形象的全面神化、圣化

隋唐之际,民间对诸葛亮开始全面神化、圣化。《隋书》载,史万岁南征时,见诸葛亮墓碑,碑上铭文:“万岁之后,胜我者过此。”诸葛亮竟然能预知几百年后的事,近乎仙妖。诸葛亮“乘雷电”“捧乘舆”,“尽驱神鬼随鞭策,全罩英雄入网罗”。

唐代出现了佛教俗讲的变文,这影响了后世的中国白话文小说。变文除了唱诵佛教故事,也讲述历史与民间传说。在唐代佛教变文中,就可以看到被加工的诸葛亮。唐代《四分律钞批》中讲述了“死诸葛亮怖生仲达”的故事。民间则火力全开,将诸葛亮视为神灵,设庙祭祀,“若岁太旱,邦人祷之,能为云为雨”。

宋代在民间形成了“说话”“杂剧”等艺术形式。在说话中,又有小说、平话、说经、说公案,其中平话讲述历史故事。宋代汴梁(今河南开封)瓦舍众艺中,就专有“说三分”的讲史家霍四究。至元代形成讲史《三国志平话》,其中诸葛亮“面如傅粉、唇似涂朱”,“身长九尺二寸,年始三旬,鬓如乌鸦,指甲三寸,美若良夫”。

到了宋人《三国志平话》中,诸葛亮形象被全面神化,有神鬼不测之机,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挥剑成河。为了火烧赤壁,诸葛亮借来东风,“诸葛披着黄衣,披头跣足,左手提剑,叩牙作法,其风大发”。

元杂剧三国戏如《博望烧屯》中,诸葛亮已演变成一个江湖神棍形象,“星履霞衣”,披“七星锦绣云鹤氅”,“坐金顶莲花帐”。《五马破曹》中,杨修夸赞诸葛亮:“他谈笑间知前后定三分,算阴阳有准,尽按着遁甲奇文,他可便玩周天躔度知时运。”《庞掠四郡》中,诸葛亮“七星剑上呼风雨,六甲书中动鬼神”。此时的诸葛亮,经过民间不断加工,法力无边。

至明初,诸葛亮形象被全面神化。在宋三国平话、元三国杂剧基础上,罗贯中完成了诸葛亮超凡脱俗,如仙似魅的形象。至此诸葛亮的形象已彻底蜕变,足智多谋、料事如神、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俨然一大神。

清代各地设有武侯祠,康熙至道光年间,在地方志中有记录的武侯祠庙已有三十余座。《勉县忠武祠墓志》记,每年清明二十八前后,是武侯墓的祭期。有人在诸葛庙中祈祷,“除水旱灾疫必祷外,或妯娌口角,夫妻不睦以至鸡鸭琐事,亦哭诉于侯之位前”,有人对诸葛亮像许愿:“武侯爷爷在上,弟子在下,你老人家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是如今活神,弟子某人某氏为某事,黑处投明。”

结语

持续数千年的加工,形成了诸葛亮神圣形象,鲁迅评价为:“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对诸葛亮持续北伐,后世争议不断。非议者认为,诸葛亮罔顾蜀汉实际情况,连年兴师动众,屡战无功,劳累民众,乃是必然失败。赞成者认为,诸葛亮以攻为守,通过持续北伐,高举复兴汉室的大旗,震慑了曹魏,北伐是得多于失、利大于害。

但持续战事,需要加大对民间的征调,需要民众付出血与汗。诸葛亮鞠躬尽瘁,试图力挽狂澜,兴复汉室。可汉室之兴,与万千底层民众之间,又有什么关系?谁做皇帝,都是凌驾万民之上,以天下供养一人,区别不过是盘剥程度多少罢了。至蜀汉覆灭时,劳臣谯周走出了蜀汉大国迷思,他认为,兴亡与否,百姓皆苦,汉家运祚,随他去了,关我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