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26年,北宋靖康元年。
当完颜宗望率领的金国东路军兵锋直指东京开封府时,这座拥有超过一百四十万人口、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并没如后世想象那般,立刻陷入一片恐慌。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巨大的灾难降临前,往往伴随着一段极不协调的、近乎疯狂的“正常”。
城墙外,是磨刀霍霍的金军铁骑。城墙内,却是歌舞升平,物价飞涨,人们在酒楼、茶坊、瓦舍、勾栏中一掷千金。
这并不是简单的麻木,而是一场自上而下、由整个精英阶层主导的集体幻觉。要理解靖康之难为啥“耻辱”到了骨髓,就必须先看懂这场国破家亡前的末日狂欢。它不是国家的不幸,而是一个阶层精神世界的彻底崩塌。
第一幕:一场用钱买来的“大捷”与虚假的安全感
靖康元年的春天,金军第一次兵临开封城下。
新即位的宋钦宗赵桓,和他那刚刚退位、一心只想当太上皇的父亲宋徽宗一样,骨子里缺乏战斗的意志。但开封的城防体系是百年积累的成果,城中尚有主战派大臣李纲等人积极调度,军民同心,金军的速攻并未奏效。
金军的战略意图并非一举灭宋,而是掠夺。
在发现开封这块骨头暂时啃不动后,金军统帅完颜宗望便顺势开出了条件: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匹,绢缎百万匹。拿到这笔巨额的“赔款”,他们就退兵。
对宋钦宗而言,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要用刀。
于是,朝廷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搜刮全城。国库不够,就向官员、宗室、富商、百姓摊派。根据《三朝北盟会编》记载,为了凑齐这笔钱,开封府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
当金军带着搜刮来的金银财宝心满意足地北撤时,一个奇怪的认知在开封城内迅速蔓延开来。宋廷官方的宣传口径是:金兵畏惧我大宋天威,被我军民击退。一场明明是花钱消灾的屈辱媾和,被粉饰成了一场“开封保卫战”的伟大胜利。
宋钦宗在金军退去后,立刻下诏大赦天下,改元靖康,意为“靖安康宁”。
他接受百官朝贺,城中百姓也如释重负。他们看到的,是皇帝的英明和宋军的“神勇”,是金人终究不敢挑战天朝的“事实”。没有人愿意去想,这种“胜利”是建立在掏空国库和民脂民膏的基础之上,更没有人去想,尝到甜头的狼,会不会再次南下。
这场虚假的胜利,如同一剂强效麻醉剂,注入了开封城的每一个角落。它为接下来长达六个多月的疯狂,提供了最关键的心理基础:我们是安全的,而且我们已经胜利了。
第二幕:六个月的“正常”:消费、权斗与“神兵”
从靖康元年(1126年)三月金军撤退,到同年闰十一月金军再次围城,中间有大约八个月的宝贵时间。这段时间,但凡宋廷君臣有丝毫的危机感,加固城防、整训军队、充实武备、迁都避祸,历史的结局或许都会有所不同。
然而,开封城选择了一条最不可思议的道路:恢复“正常”,甚至比以往更“正常”。
消费主义的狂欢
金军一退,被压抑的商业活动立刻井喷式地反弹。
根据史料的零星记载,开封城内的物价非但没有因为战争威胁而下跌,反而出现了一种病态的繁荣。尤其是奢侈品和娱乐业。
酒楼里,宴席不断。
在《东京梦华录》所描绘的那个繁华世界里,一桌上等的酒席,可以包含上百道菜品,从“插食”冷盘到“头羹”,再到“下酒咸豉”,名目繁多,极尽奢华。
在金军退去后的“和平”日子里,这种景象重现街头。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们仿佛要将前几个月的惊恐通过消费发泄出来,夜市通宵达旦,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人们“买买买”的行为背后,一方面,是官方刻意营造的“太平盛世”氛围。朝廷需要通过市场的繁荣来证明自己的统治稳固,证明“胜利”的真实性。
另一方面,则是精英阶层对未来的极度不确定感,转化为一种“活在当下,及时行乐”的生存哲学。当明天变得模糊不清,抓住眼前的享受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政治舞台的闹剧
与市场的狂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朝堂之上的政治斗争。
在第一次开封保卫战中,居功至伟的主战派领袖李纲,成了朝廷内部“和平派”的眼中钉。这批以宰相何㶚、李邦彦为首的投降派官员认为,李纲的存在,会刺激金人,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

他们的逻辑很简单:既然金人是打不走的,那就只能“和”。而要“和”,就必须向金人展示出足够的“诚意”。这种“诚意”的第一步,就是清除掉所有让金人不开心的主战派。
于是,在金军撤走后不到一个月,李纲就被罢免了相位。这位在危城之下奔走呼号、组织防御的功臣,被一脚踢出了权力中心。宋钦宗听信了投降派的谗言,认为只要自己足够“乖”,金人就不会再来。他甚至天真地派人去质问金国为何撕毁“盟约”,得到的却是对方的嘲笑。
罢免李纲,等于自毁长城。
宋廷向外界释放了一个清晰的信号:我们放弃抵抗。这八个月里,开封的城防、军备非但没有加强,反而日渐松弛。原本募集起来的各地勤王之师,也被解散遣返。
“六甲神兵”的登场
如果说权斗和消费还属于人类可以理解的范畴,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则彻底标志着北宋精英阶层的精神世界已经进入了非理性的“疯癫”状态。
一个名叫郭京的龙卫兵,站了出来。 他自称会“六甲法”,能撒豆成兵,召唤天上的神将下凡助战。他声称,只要给他七千七百七十七个生辰八字相合的士兵,他就能生擒金军统帅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一举荡平金兵。
在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时代,这都像是一个街头骗子的胡言乱语。但在靖康元年的开封,它却成了自皇帝以下,无数朝臣的“救命稻草”。
宋钦宗亲自在皇宫内为郭京设坛做法,对他言听计从,封他为官,赏赐金帛。满朝文武,竟然无人敢于质疑。为什么?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奇迹。当现实中的所有路径(战与和)都显得无望时,超自然的力量便成了唯一的精神寄托。相信郭京,不是因为他有多可信,而是因为不相信他,就必须直面那个谁也无法承受的残酷现实。
于是,在靖康元年的秋冬之际,整个开封城的防务,就寄托在了这个神棍的“六甲神兵”之上。正规军被要求不得干预郭京“作法”,城防的漏洞也无人去管。整个城市,都在等待一场盛大的魔术表演,来解决所有问题。
第三幕:神话的破灭与秩序的崩溃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金国两路大军再次会师于开封城下。 这一次,他们准备得更充分,也更没有耐心。他们已经看透了宋廷的虚弱和愚蠢。
金军开始攻城。炮石呼啸,箭如雨下。城墙上的宋军这才发现,这几个月他们几乎什么都没准备。而全城的希望——郭京和他的“六甲神兵”,终于要登场了。
闰十一月二十五日,这是一个载入史册的荒诞之日。 郭京大开宣化门,亲自率领他那七千多个“神兵”出城迎敌。他命令城上守军全部背过身去,不许观看,以免“泄了神气”。
结果可想而知。 这群所谓的“神兵”,不过是些市井无赖和临时招募的壮丁,他们冲出城门,就被严阵以待的金军骑兵一阵砍杀,瞬间崩溃。郭京眼看情形不对,带着几个心腹,趁乱从南门逃之夭夭。
城门大开,金军蜂拥而入。
郭京的神话,如同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在全城军民眼前瞬间破灭。随之破灭的,是开封城最后的一丝心理防线。
恐慌,真正的恐慌,此刻才开始。
秩序荡然无存。士兵扔下兵器四散奔逃,官员躲在家中不知所措。城内的富人,那些曾经在酒楼里一掷千金的富商,此刻正带着家产,绝望地寻找出路,却发现所有城门都已被金军控制。
曾经繁华的街道,变成了人间地狱。抢劫、杀戮、哭喊声响彻全城。宋钦宗,这位曾经寄望于神仙皇帝的君主,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脱下龙袍,换上素衣,亲自步行前往金军大营,乞求投降。
第四幕:最后的账单——被剥光的尊严
开封城破,但金军的勒索并未停止。他们开出了一个天文数字的“赎城费”:黄金一千万锭,白银二千万锭,绢帛一千万匹。
为了凑齐这笔钱,北宋的官员们,对自己的同胞,亮出了比金人更锋利的爪牙。
以梅执礼、何㶚为首的宋朝官员,成立了一个专门负责搜刮的机构。他们挨家挨户地搜查,从皇亲国戚到平民百姓,无一幸免。《靖康稗史笺证》中的《开封府状》详细记录了这一过程。官员会带着兵丁,闯入民宅,掘地三尺。凡是藏匿金银者,一经查出,便施以酷刑,直到交出所有财产为止。
寺庙里的佛像被刮去金身,宫殿里的器物被熔化,千年古都的财富,就这样在自己人的手中,被一点点榨干,然后恭敬地送入金军的口袋。
然而,即便如此,金银的数量也远远不够。 于是,金人开出了最后的价码:用女人抵债。
这是整个靖康之难中,最令人发指,也最能体现北宋精英阶层道德彻底沦丧的一幕。 金军明码标价:帝姬(公主)、王妃、宗姬(郡主、县主等),每人抵黄金一千锭;缤御(皇帝的姬妾)、宗妇(宗室的媳妇)、贵戚女,每人抵黄金五百锭;官绅、富商、民间女子,根据姿色,从黄金一百锭到白银二十锭不等。
宋朝的官员们,包括宋钦宗本人,接受了这个条件。 他们开始像统计货物一样,统计开封城内的女性。一份份名单被呈报上来,上面详细记录着每个女子的身份、年龄和“估价”。从徽宗的女儿、钦宗的后妃,到大臣的妻女,再到普通市民的女儿,总计超过一万一千名女性,被分批送入金军大营,充当“抵债品”。
她们的哭喊,她们的哀求,没有换来任何怜悯。在那些负责此事的宋朝官员眼中,这些女性,已经不是他们的同胞,不是他们的亲人,而是一个个可以换取自己苟延残喘的数字。
当一个统治阶级,为了活命,可以如此系统、高效、冷漠地出卖自己国家的女人时,这个阶级、这个王朝,就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全部合法性与尊严。
二帝“北狩”路线
结尾
靖康二年(1127年)三月,金军在搜刮干净之后,决定废黜宋徽宗、宋钦宗二帝,将他们连同赵氏皇族、后宫嫔妃、朝臣工匠等数千人,悉数押解北上。
囚车缓缓驶出曾经的帝国都城。
开封城里,再无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