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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平||四川

在浣花溪畔杜甫草堂深处，一株历经千年的铁树，悄然开出了花朵。

这难得一见的景象，被视作千年祥瑞，吸引着众多游人慕名前来，为清幽的园林增添了别样生机。

铁树的花朵，宛如时光中绽放的惊世容颜，在苍劲枝干与碧水绿叶间，静静吐露着芬芳。

沿着竹林小径漫步，挺拔的翠竹筛下斑驳光影。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细语千年往事，为盛夏送来阵阵清凉。

小路旁，清澈的溪流蜿蜒流淌，潺潺水声如时光的琴弦轻拨，余韵悠长。

参天古树伸展浓密的枝叶，铺开一片清凉。空气里浸润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一种岁月沉淀的厚重感，悄然弥漫。

这座被后世尊崇为“中国文学圣殿”的草堂，以其清幽环境和历史的厚重，无声地叩击着每一位到访者的心扉。

目光掠过青苔点染的古墙，脚步轻叩着被岁月浸染的青石板路面。那跨越千年的精神气息，如同古树散发的清芬，真切地弥散在四周。

细读碑文才知道，这里并不是唐代茅屋原址。自五代前蜀诗人韦庄怀着对杜甫的追思寻得遗址、结茅为祠开始，这里便成为追忆的地方。到了宋代，后人绘像立祠，奉为圣地。再后历经明清数次大规模重建与修葺，才形成了今日格局。草堂，早已超越了建筑本身，升华为承载民族诗魂的文化象征。

铁树生长缓慢，寿命极长，其坚韧、静默、经年累月积蓄力量的特质，与草堂所纪念的那位在困厄中坚守、于漂泊中书写永恒的诗人，在精神的纬度上隐隐呼应。

民间素有“千年铁树开花”的说法，象征着吉祥如意。这自然的奇迹与草堂深厚的文化底蕴，在这个湿润的六月交织在一起。

铁树花开，恰似那沉潜千载的诗魂，在时光的缝隙中，以一种静默而磅礴的方式，昭示其不朽的存在，为这座园林平添了深邃的意味。

这方寸之地，曾是乱世中诗圣杜甫安顿疲惫身躯的港湾。

一千多年前的冬天，为了躲避安史之乱的烽烟，杜甫带着家人自华州、秦州辗转南下，历经甘肃同谷等地一路颠沛流离，终于抵达相对安稳的蜀地成都。

幸得友人帮助，他在城西浣花溪畔找到了一块荒地。诗人亲手筑起草屋栖身。“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他写下的“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至今仍是草堂地理位置的文学坐标。

从公元759年冬避乱入蜀，到762年他的挚友严武首次奉召离开，杜甫在草堂度过了一个相对安稳的时期。

后来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叛乱，杜甫被迫流寓梓州近两年。直到764年严武再度镇蜀，他才得以重返草堂。这断续的大约三年半时光，是诗圣杜甫在乱世中难得的喘息。

他在这里栽松种药，与邻居闲话农桑；静观莲下游动的锦鲤，细听雨点敲打芭蕉。寻常的风物融入《江村》《客至》等诗篇，字里行间流淌着对平凡生活的无限珍重与深情。

千年铁树在寂静中生长、今夏开花，不仅是园中一道奇景，更是延续了一种对生活细微之美的执着发现。这份在困顿中依然能捕捉、珍视并升华日常诗意的能力，与杜甫在草堂岁月里所展现的精神状态，何其相似。原来，尘世烟火气息处处蕴藏诗意，只需一颗澄澈的心去体悟。

千年时光，仿佛在溪水粼粼波光与竹影的摇曳间，在古树苍翠与新蕊绽放的轮回里，凝结成了一首无声的诗。

然而，草堂的清幽，从未隔断诗人对天下苍生的深切挂念。行至茅屋遗址旁，那震撼古今的呐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就诞生在茅屋被秋风所破的凄苦长夜。“床头屋漏无干处，长夜沾湿何由彻？”身处窘迫困境，杜甫心中翻腾的不是自身饥寒，而是天下寒士能否共得庇护的宏愿。这份从切肤之痛升华而来的旷世悲悯，穿透了茅屋草顶，直抵云霄。

步入工部祠，仰望诗人塑像。那清瘦面庞刻满风霜，深邃眼眸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忧思。仿佛他仍在穿越时空，凝望着脚下这片饱经战乱与分离之苦的、他所深爱的土地。

手指尖轻触冰冷的祠壁，一种奇异的温热感似乎从砖石深处传来，如同那未曾冷却的诗心仍在搏动。

杜甫一生颠沛流离。仕途失意，病痛缠身，幼子夭折于饥荒。个人遭遇如此不幸，他却将一己得失完全融入家国命运，个人悲欢与山河兴衰、民族苦难交织。“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山河依旧，物是人非，巨大悲怆穿透纸背。

他控诉战火：“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痛陈不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椽巨笔饱蘸黎民血泪，他在《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中，写下乱世生离死别、家破人亡的悲歌。他的诗，是那个时代的良心，是苦难岁月的永恒碑铭。

公元765年四月，一个沉重的消息如同阴云笼罩草堂：剑南节度使严武在成都暴卒。这位以武略重建蜀地秩序、以深厚友谊为杜甫撑起乱世荫蔽的挚友骤然离去，不仅使西南失去屏障，也让诗人赖以栖身的最后一方安宁之地瞬间崩塌。

同年五月，失去依靠的杜甫携家眷登上锦官城东门码头的孤舟，沿岷江漂泊东下，吟出“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迷茫绝响，再未回到蜀地。

草堂的微光从此熄灭了，等待他的是更漫长的漂泊，直至最终病逝于湘江孤舟的凄凉结局。

缓步走出园林，回望那片被苍翠林海环抱的古朴祠宇。那株铁树在绿意深处静静伫立。它承载着人们对祥瑞生活的朴素祈愿，更以其静默的坚韧与罕见绽放的生命力，无言地见证着草堂所象征的不朽精神——那份在漫长沉寂中积聚、最终喷薄而出的永恒光芒。

千年铁树的花朵终会凋零。而那从简朴茅屋中迸发出的、足以烛照千秋万代的悲悯情怀与人性光辉，却已深深熔铸于民族的脊梁。

杜甫，这位“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诗人，以苦难淬炼的一生和泣血凝成的诗史，为后世铸就了一座不灭的精神灯塔。

当我们在竹影婆娑、溪声潺潺、古树奇花的簇拥下屏息凝神，铁树那静默绽放的花朵，仿佛凝结了千年时光的分量。

唯有在这诗魂栖居的天地间，在每一次驻足回望的刹那，方能真切地感知到那份穿越时空的温热脉动，以及那在永恒光芒映照下、依然清晰可辨的历史漂泊。

2025年7月27日于成都东较场

插图/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