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还在床上回味那个奇怪的梦,电话响起,显示大嫂来电。我接通电话,大哥焦急的声音传出:“你快过来,我的电话找不到了。”
手机是大哥卖桃子的得力助手,接订单、发快递、收付款等,全靠这部儿女淘汰后送给他的手机。手机丢了,他肯定非常着急。但在去桃园的路上,我还是没有想到他居然那么着急。
桃园门口的大杨树下,见到大哥。他迫不及待地说:“哪都找了,找了一早上,影儿都没有。”一边说一边随手翻腾散落一地的已经被翻过无数遍的桃箱子。大哥脸色铁青,眼神阴郁,因为这段时间的过度劳累而明显消瘦的面颊淌着汗水,豆粒大的汗珠子布满额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滴着水的头发扭曲成缕,紧贴着头皮,好似一条条刚从泥里钻出来的蚯蚓。
说话的功夫,大嫂过来了。她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上,让她显得更加瘦弱。这是汗水和露水共同作用的结果。她头发上挂着几片桃叶,身上沾满草叶,一定是去桃树下和草丛中找手机了。她看着我,眼神中满是恐惧和无奈。
我赶紧拨通大哥的电话,开机,但无人接听。安慰大哥大嫂别急,回忆一下去过哪里。大哥黑着脸、皱着眉,语无伦次。我终于听明白,他一大早起来摘桃,没出桃园。早晨曾有两人来过桃园,一个女的,邻村的,买了几斤李子;一个男的,同村的。我问他最后一次用手机在什么时候。他说就是那个女的买李子的时候。挂在树上的二维码淋湿了,扫不了,他打开手机上的二维码,让她扫码付款……
再次拨打大哥的电话,依然开机无人接听。“这可咋办,能跑哪去?”大哥蹲在大杨树下,点起一支烟,但没有让我。大嫂默默转身,又钻进树林,继续在草丛中搜索……
桃园,我不想再进去。昨天下午,天忽然转晴。手机里还是铺天盖地的暴雨造成的灾害的消息,但头顶的天空在一顿饭的功夫后,变得瓦蓝瓦蓝的。蓝的既透彻又深邃,没有一片云彩。远处,蓝天与青山对接的地方,雾气缭绕,飘渺犹如仙境。连续几日的大雨,终于偃旗息鼓,老天爷立即换了一副面孔,把凶神恶煞的模样收起来,摆出热情洋溢的姿态。骄阳似火,炎热代替了闷热,炽烈的阳光照在身上,裸露的皮肤立即感到灼痛。
顶着阳光,我去了一趟桃园,看到一片狼藉。一根胳膊粗细的挂满桃子的桃枝,因不堪暴雨的冲击而折断。一头耷拉到地,一头还依靠没有完全断开的树皮连在树上。桃红叶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依然生机勃勃。每棵树下,都落了一层桃子,那是熟透的大桃子。大雨倾盆而下,熟透的桃子禁不住雨水的攻击,纷纷坠落。越是成熟度高的桃子,越是个大,果蒂处被雨水浸湿,越容易脱落。看着落了一地的桃子,想着几个月来大哥大嫂在它们身上投入的心血,心里一剜一剜的疼。
受灾最严重的是李子,布朗大李子。这种李子个头大,小孩拳头似的;果形滚圆,像娃娃的脸蛋儿;果皮呈紫红色,紫水晶一般的颜色;表面挂一层薄薄的白霜,用手一擦,晶莹剔透;果肉甜美多汁,果香浓郁。布朗大李子成熟之时最怕下雨。雨水一浇,果皮开裂,轻轻一碰,便会落到地上。这是进化的结果。为了延续后代以及获得更多的生存机会,基因得到雨水的信号后,选择皮开肉绽,自行脱离枝干。在雨水的浸泡下,果肉迅速腐烂,承载延续生命的种子,得以随着雨水钻进松软的泥土中,等待下一个春天的来临。这种生物本能给果农的收益带来极大的不确定性。硕果累累的希望,在一场大雨之后,立即变成落满一地的失望。
桃园深处,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阳光暴晒,落在树下的桃子、李子迅速腐烂发酵,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像是进入一座酿酒车间。不小心碰到树枝,没有干透的雨水簌簌而落,淋在身上,打湿了衣服。随着积雨落下的还有桃子和李子。“嘭”的一声,落下的是桃子,“啪”的一声,落下的是李子。“嘭”“啪”之声,不绝于耳,心脏也跟着一紧一紧的,像是每一个落下的果子,都砸在心尖上。
不断有怪鸟的声音从桃园深处传来。听声音,这种鸟个头很大而且性情凶猛,但不知道是什么鸟。大嫂告诉我,那是大哥买来的用来驱鸟的设备。原来如此,我心里想。“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大嫂说。果实成熟,受法律保护的喜鹊、麻雀等鸟类,肆无忌惮光顾桃园,最大最甜的桃子和李子,是它们的猎取目标。都说大自然是脆弱的,靠天吃饭的农民的生活,何尝不是更加脆弱……城里的剩菜剩饭多的是,而且城里人爱心泛滥,会给你们筑巢投食,为啥不去城里,非要和果农分一杯羹?我真的想问问它们。
大哥站起身,继续翻找,喘着粗气,脸色更加阴郁,眼神中露出绝望。我初步判断,手机可能被买李子的那个人当成自己的手机,随手带走了。没想到,这正是大哥的担心所在。他说,这时候,人家正在一笔笔转走他的钱。他痛苦的望着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人正在操作他的手机,转走他的辛苦钱,而他无可奈何。对,就是无奈和无助的感觉控制了他。
他的情绪传染给我,我也慌了。拨通手机运营商客服电话,说明情况,申请停机。听声音,对方是个小伙子,非常沉稳,告诉我,钱在微信上,没在手机上,对方需要知道支付密码才能动里面的钱。我转告大哥,劝他不要着急。哪成想,他更着急了,因为他的支付密码很简单。岁数大了,记不住复杂的数字组合,他便设置了最简单的密码。”人家一试就能试出来。“他说。他正在把事情往坏处想。做最坏的打算,是他们自我保护的一种措施,因为最坏的结果总是那么青睐他们。
”还用试,一猜就猜出来,“大嫂在一旁插话,”这会儿人家早就把钱都支走了。“她的话像是一记重拳,一下子击中大哥。他骂出一句脏话,像是骂那个他想象中的正在取走他钱的那个人,也像是骂自己。
我看了大嫂一眼,她满脸的绝望让我意识到,她之所以这样说而不去安慰大哥原因,可能是处于这种生存状态下的人们的一种习惯——相互伤害——越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越习惯相互伤害而不是抱团取暖。小区保安对业主低三下四但对快递小哥飞扬跋扈,便是典型代表。
我再次拨打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大嫂也再次钻进树丛。大哥里里外外,脚步如风,转个不停。
就在这时,大嫂匆忙跑过来,手里拿着电话,还和电话里的人说着什么。我精神一振,看来是找到了。她把电话交给大哥,大哥和里面的人说了两句,说不清楚,又把电话交给我。我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大哥的名字,说明大哥的电话有人接听了。我接过电话,果然是那个买李子的人,她顺手拿走了电话。三颗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问她在哪,我开车去取电话,她提供了一个模糊的地址。本想要她的电话,又一想,既然大哥的电话在她手上,到地方我打大哥的电话就行,所以没要。没料到,这个错误的决定竟然导致我折腾了好半天。
到了她说的地方,一个商场的二层,进去后我就傻眼了。地方虽然不大,但人不少,老人居多。打电话,居然又是无人接听!我只能挨个房间找。走进这个房间,里有二三十个老人,一个个正襟危坐,认真聆听一位和他们一样白发斑斑的老人,激情四射地讲解养生之道。台上台下频繁互动,场面热热闹闹。走进那个房间,里面也有一二十个老人,躺在小床上,旁边有工作人员,既耐心又温柔,指导他们体验小床的神奇。再走进一个房间,工作人员正在给老人发鸡蛋,里面有人喊,留下来参加第二场的,还有大礼。拎着一小兜鸡蛋的老人,有的继续往外走,有的返身回去,一片混乱。每到一个房间,便有工作人员过来盘查。见到我,他们似乎很警觉。左边是台球厅,右边是游戏厅,也有年轻人进入,一看就是放假的学生。放假的学生、退休的老人,在这个乱糟糟的地方相安无事。
一遍遍拨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烦躁加之气愤让我想大喊大叫。半个多小时后,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人跑到我面前,手里举着手机。她一个劲的道歉,我却一言不发。说着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和她纠缠了。
返回桃园,大嫂告诉我,大哥刚走,去发快递了,让我开车追他,把手机给他送去。快递站十点钟收工,去晚了人家就不收了。我开车追大哥,远远望见他驾驶电动三轮,在宽阔的公路上风驰电掣。头发被风吹干,随风乱舞,腰板挺直,直视前方,目光坚定。超过他时看了一眼他的侧影,心里莫名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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