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我相信很多观众都和我一样，是出于对陈佩斯的喜爱、尊敬和信任，走进影院观看他的新片《戏台》的，这不是“闭眼冲”“无脑入”，而是基于对一个艺术家多年积淀下来的艺术功底和专业精神的认可，也是我们长期信任下近乎本能的选择。看完影片更加觉得，71岁的陈佩斯和他的《戏台》，果然没有辜负我们的这份期待，值得大大地叫一声：“忒好了！”

影片巧妙地延续了传统相声《关公战秦琼》的故事内核和荒唐血脉，“我在唐朝你在汉，咱俩打仗为哪般？”“叫你打来你就打，你要是不打——他不管饭！”侯宝林改编的这段相声里，韩复榘父亲强令关羽与秦琼比武，只因“山西人为何到山东杀人”的荒唐逻辑。而《戏台》中的洪大帅，一句“楚霸王不能死”，也是因为想到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过了河，只剩下六个了”这不堪回首的往事，所以才会强行要求更改《霸王别姬》的结局，让霸王过河。而这种权力对艺术、对个体的霸凌和碾压，以及小人物在强权下的无奈与挣扎，又与同期上映的《长安的荔枝》异曲同工、遥相呼应，都能让我们看到权力的异化与阴影下，底层人命运的风雨飘摇和身不由己。

影片最动人的，莫过于一个“诚”字。陈佩斯饰演的班主侯喜亭，一直在生死与艺术尊严间挣扎。两次下跪的场景，每一次屈膝都饱含着侯班主在乱世中为了保护戏班众人的无奈与心酸；还有以头撞柱的情节，实打实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敷衍与折扣，让观众真切地感受到他所饰演角色内心的痛苦与绝望。我后来查看幕后方知，这位71岁的老艺术家，一场跪地磕头的戏重复二十次，直到膝盖淤青。撞柱子撞断眉骨，扇耳光扇出红印。替身演员被推开：“侯班主的疼，得我自己摔才对味。”这种“戏比天大”的诚意，更让人心生钦敬。

或许是得益于话剧的长期打磨，整部影片的表演张力十足。从影片开始，就迅速将观众带入剧情，营造出紧张的气氛和激烈的矛盾冲突。更值得称道的是，每一个人物，只要粉墨登场就都能迅速“立住”，陈佩斯饰演的侯班主自不必说，姜武饰演的洪大帅、黄渤饰演的卖包子伙计大嗓儿、尹正饰演的名角金啸天，余少群饰演的男旦凤小桐，陈大愚饰演的徐处长……每一个人物都活灵活现，性格鲜明。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带着经过千锤百炼的精确节奏和饱满情感，不仅精准传递角色特质，更合力构建出一个真实可信、充满戏剧张力的鲜活世界。全员戏骨，令人大饱眼福。

《戏台》的好，还在一个“巧”字。影片借用类似京剧《三岔口》的手法，通过一环套一环的误会来推进剧情。洪大帅误把老乡大嗓儿当成了金啸天；金啸天又在幻觉中把六姨太错认；六姨太又把穿上霸王戏服的大嗓儿，当成了自己的偶像……阴差阳错，歪打正着，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情节节奏却又纹丝不乱，而且并无闲笔，每一个误会可能都是下一步剧情的铺垫，足见陈佩斯的编导叙事功底。比如剧中大嗓儿在后台，自作聪明地把金啸天与六姨太颠鸾倒凤发出的声响，给洪大帅解释为“压腿、开嗓”；等到洪大帅冲到后台训话，大嗓儿和六姨太在化妆间中发出同样的声响时，洪大帅因为大嗓儿之前传授的“经验”，自充行家，现趸现卖，让人忍俊不禁。这包袱就跟脱口秀似的，翻了一番又一番。

这些误会、错位等手法，让我想起了几年前陈佩斯在综艺节目《金牌喜剧班》中跟学员说的那番话：“喜剧不但要把故事铺垫好，同时还要把它的期待值铺垫到位才可以。然后所有台下观众是知情者，参与的人他是不知情的人，造成台上角色不知情的目的，就是为了台下观众的优越感。就是他知道，你们不知道，这叫什么？信息的不对等！信息不对等产生观演关系中的差势，产生观众的优越感。”看得出来，他一直在实践中贯彻着自己的这个理念。

说到六姨太，这个角色也很耐人寻味。她就像现在的某些脑残粉，她爱的真是金啸天本人和他的艺术吗？可能更爱的还是穿上戏服的金啸天，带给她的幻觉和意淫吧？假作真时真亦假，错把皮囊当灵魂，不亦悲夫？

影片结尾，徐志胜饰演的蓝大帅以画像方式的出场更堪称神来之笔，颇有齐白石“蛙声十里出山泉”其画之妙趣。虽然不见其人，但画像却“演”出了神韵，竟让人不禁想起了同样是脱口秀演员杨蒙恩的那个金句：“遍地是大王，短暂又辉煌”。充满喜感，又让人倍觉荒诞。

看到结尾，千万别急着走，还有余音绕梁，可待品咂。片尾彩蛋中凤小桐跳河这一情节，虽没有直白地说明原因，但之前一句“蓝大帅喜欢男旦”的铺垫 ，足以让人明白他遭遇了什么。这种留白的手法，此时无声胜有声，于无字处皆有意，让观众更觉艺人的悲苦与无助。

最后一定要听听越剧演员陈丽君演唱的片尾曲《桂枝香·金陵怀古》：“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曲中意，戏里人，巧借王安石的这首词，唱的岂止是六朝旧事，更是片里片外，一个个小人物在权势漩涡中挣扎沉浮的永恒悲歌啊。

正如陈佩斯耳熟能详的那句“喜剧的内核是悲情”，一部《戏台》，让我们看尽权力的荒唐和底层的悲凉。细思量，你我又何尝不是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