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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秋天，我在师政治部组织科当干事时，受领了一项极富挑战性任务，单枪匹马赴某团总结团党委按纲抓建的经验材料，部首长要求在集团军政治部电报转发或军区政工简报刊登。

我头胀得厉害，似有蚯蚓犁耙脑壳。按惯例，总结一份重要经验材料，通常由部首长至少是一名科长挂帅，在部层面挑选笔杆子，组成三至五人写作班子。可这次，部首长让我一人前往，而我正儿八经写材料才一年多时间，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明镜似的，我担心完不成任务被打“板子”。

我需借力。但该团组织股的现状并不乐观，股长是年内从连指导员岗位上提拔上来的，从未写过经验材料，唯一的左干事文字还稚嫩。

此时，我想念起老股长闻见喜，他是全师公认的“一支笔”，可已确定转业，再过个把月，就要到地方上班了。

团政委很重视，说：“邬干事，你别客气噢，缺啥给啥，咱们全力保障。”

这话还真戳我心，我脱口而出：“缺人！”话一出口，煞是难堪，组织股长和左干事就在我旁边。

主任接过我的话茬：“我们懂得你的意思。”

政委笑道：“你想要的人，正在往团里赶呢！”

在场的人都知道，政委口中的那个人，正是闻见喜。

我不会听错吧，在联系工作的节骨眼上，为整理个经验材料，脱了军装的老股长居然跨省重返部队。

原来，接到通知的左干事直犯愁，打电话向三百里外的老股长求教。闻股长说，一两句话跟你讲不清，电话里头讲不清，我立马归队！

深夜11时，我在招待所客房里翻阅团党委近年工作报告，闻见喜敲响我的门。见他头发蓬乱、满脸疲惫的样子，猜想旅途劳顿，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我建议他早点休息，明天一块吃早餐再碰头。

“咱们老朋友了，没那么多客套，听听部首长的意图，再听听你的打算吧。”闻股长快人快语。

我转告了部首长的意图，特别强调达成的目标，打算分团党委、机关和基层三个层面开座谈会，告知座谈提纲已发，计划3天内拿出提纲，7天内形成初稿，10天内成稿。

闻股长一边听我讲话，一边大口吸烟，两排焦黄掺黑的牙齿一张一翕，脑瓜子呈思考状。

闻股长提醒我，要在集团军以上机关出经验，必须出新意，有高招，对全局有着普遍指导意义。所以，我们要先抛开成绩，想问题，钻问题，抠问题。只见他右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弯曲收拢，指骨间发出咔嘣声响，这个不经意的抠的动作，带着我的小心脏颤动了一下。

第二天开座谈会，闻见喜觉得自己已经脱了军装，不便参加。但架不住政委、主任和我轮番劝说，只好一同前往。

团里干部见到闻见喜，都很惊诧，围上去张口就问，工作落实了没？啥单位？啥职务？闻见喜忙不迭地应付，快了快了，或答，没问题，很好的。听话听音，让人感到一丝不踏实。

闻见喜的公文包引起我的注意，人造革的，面子起皮了，笔记本巴掌大，过去应是随身带的，很奇怪，他不用钢笔和圆珠笔，而是铅笔，笔头削成一厘米开外，一支黑的，一支红的，一块厚大的白色橡皮擦压在本子上。见发言的人跑题了，闻见喜马上用铅笔敲三下桌子，大声制止：“喂喂，老伙计别跑题了……”

理路子是关键。闻见喜和我，除了吃饭，关在招待所两天两夜，从大标题到一级二级三级标题，从面上做法到点上的事例，像下棋一样摆过来捣过去，反反复复折腾，折腾得像屋子里的香烟一样缭绕。我们都是大烟鬼，一人一天抽3包香烟。突然，政委夹着两条香烟来了，一进屋，又退出，喊道：“这烟雾呛人，像烧着了似的，赶快排毒！”闻见喜忙迎上去，绕着政委的胳膊，笑道：“政委来得正是时候，咱们材料路子通了……”

接下来起草材料，我们两人没有分头分块作业，而是继续一道并肩战斗，一句一句往下推，闻见喜主讲，我执笔。遇上卡壳，闻见喜口中就会反复念叨这句话，反手在房间里踱着步，他的驼背越来越严重了，但我不忍言说。见他转了几圈还没思路，我通常会说，闻股长是不是这个意思，一二点明。有时，我还没说完，他就冲我喊：“对！对！邬干事，赶快记下来！”

偶尔，也有意见相左的时候，比如，司令部和政治处各举了个例子，我就提出后勤处也应举个例子，以示平衡。不料，闻见喜马上从凳子上蹦起来，一边点着右手食指，一边数落后勤处的工作，说我不要好人主义，等等。招待所战士以为我们在吵架，麻着胆子敲响了门。

就在我们顺风顺水，材料进展一半的时候，闻见喜爱人把电话打到招待所，政委和主任当时也在场。原来，闻见喜爱人托关系联络到一位副市长，约好明天晚上和几个局长一块见个面、吃个饭。只听电话这头，闻见喜大声嚷道：“不去，不去，告诉你不要去拉关系，你偏不听，嫌不嫌丢人呀！打死我也不去！”电话那头，传来女人呜咽哭声。

这事整的，团领导和我都觉得过意不去，可闻见喜好像啥事都没发生一样，心无旁骛，一句一句和我推材料……

这个材料，很快被集团军政治部电报转发，不久被军区政工简报刊登。

后来，我听说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该团政委在全团干部大会上说：“大家对待工作，要像狗见到骨头一样。比如，闻见喜同志写材料，就像狗见到骨头一样，奋不顾身地往上扑！”第二个故事，据说团政委带着干部股长亲赴闻见喜老家，帮助他安置了一个让人羡慕的工作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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