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权,成就“柳体”的科举状元。范仲淹首提“颜筋柳骨”之说,指的是颜真卿的忠烈与柳公权的刚正。真正的书法丰碑,不在笔墨之间,而在灵魂深处。

    唐宪宗元和三年(808年)春,长安城朱雀门外人山人海。新科进士榜前,当“柳公权”三个大字出现在榜首位置时,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这位来自山西河东的二十九岁才子,在科举改革后的首次大比中拔得头筹,成为当年最耀眼的状元郎。

    《旧唐书·柳公权传》载:“公权幼嗜学,十二能为辞赋。”家中长兄柳公绰已是当世知名文臣兼书法家。少年柳公权在经史典籍中浸润文心,在晋唐碑帖间磨砺笔锋,最终以文采与书艺双重造诣,成就了唐代最具书法影响力的状元传奇。

    从中状元到八十八岁去世,柳公权历经唐朝九位皇帝:从唐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直至卒于太子少师任上。在宦官专权、朝政动荡的晚唐,他始终手持一支紫毫笔,从秘书省校书郎累迁至太子少师。唐穆宗皇帝耽于享乐,不务政事,一日懒散地问书法秘诀,柳公权凛然对曰:“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此语表面论笔法,实则暗谏穆宗“正心修身”(《旧唐书》称“帝改容,悟其以笔谏也”)。这九字箴言如当头棒喝,直指君王荒废朝政之过。数十载宦海沉浮,铸就了其笔墨间那股刚直不阿的凛然气节。

    柳公权的学书之路,是一场穿越时光的奇妙旅程。他“遍阅近代笔法”(《旧唐书》),将欧阳询字体的险峻化作笔锋,将颜真卿书风的雄浑融入血脉。据唐人笔记《因话录》载,柳公权曾于长安西市酒肆书《金刚经》小楷,商贾“争以醇醪易之”,墨香混着酒香飘满街巷,宗师气象已然显露。(注:此事未见于正史,或为后世附会)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琴棋书画”合称“四艺”,是古代文人士大夫修身养性、彰显才学的重要技艺。书法在“六艺”之“书”的基础上,逐渐发展为独立的艺术门类。至汉唐以降,书法超越实用书写,与琴、棋、画并列,成为君子修身养性的重要途径。唐代科举虽未明定“楷法遒美”为标准(此制始于宋代),但书法优劣实为潜规则。柳公权以文采与书艺双绝夺魁,成就了唐代最具书法影响力的状元之一。历史上的参加科举的士人大都写得一手好字,其中不少人都成了书法艺术精湛的书法家。柳公权的非凡之处,在于以状元智慧破解书法玄机。当世人拘泥摹古时,他将满腹经纶化入笔端,开创法度严谨的楷书新境。

柳公权:从科举状元到“柳体”宗师

     柳公权的楷书熔铸欧阳询之险劲与颜真卿之雄浑,终成“柳体”典范。六十四岁奉敕书《玄秘塔碑》,字字如唐陵石俑:中宫紧收若明光铠束甲,撇捺舒展似仪刀出鞘。横画起笔若昆刀截玉,转折处方折如断崖千仞。宋人朱长文《续书断》评:“其法出于颜,而加以遒劲丰润,自名一家。”此碑立于长安城时,拓工车马堵塞街巷。今在西安碑林,锋芒仍能穿越千年,直抵观者心灵。

   《神策军碑》(843年)更见其晚年扛鼎之力。点画似高山坠石,竖钩如强弩待发。章法缜密处若铁甲森严,疏朗处似战旗漫卷。清代刘熙载《艺概》妙喻:“柳书如辕门列兵,森然环卫”,实乃书家将一生风骨尽化笔墨。禁苑深处的碑石,竟比沙场战鼓更显雷霆气魄。

   北宋文人推崇“以人论书”。北宋范仲淹在《祭石学士文》中,首提“颜筋柳骨”之说。范仲淹通过此说既赞美石延年书法,也暗喻其人格兼具颜柳之风骨——颜真卿的忠烈与柳公权的刚正。后世渐成定评,如今已镌入中国书法魂魄。苏轼《东坡题跋》慧眼如炬:“柳少师书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颜真卿笔墨如壮士拔剑,气血奔涌;柳公权书风似名臣立朝,法度俨然。米芾《海岳名言》评柳书“如如深山道士,修养已成,神气清健,无一点尘俗。”,此喻褒贬难辨,然终认其“正人端士”气象。从元代赵孟頫楷书承其筋骨,到清代馆阁体取法其结构,柳公权构建的笔墨秩序,成为千年习书者的必经之阶。

    犹记那年西安碑林,立于《玄秘塔碑》前,同行者问:“’颜筋柳骨’何解?为何要学柳字?”当时竟无言以对。后经老领导点拨:“文风可见其志,笔迹可窥其情”,方知书道需用心体悟。

    二十载春秋流转,重抚碑帖墨痕,终悟习柳真谛:

    习其“心手相应”的为艺根本。柳公权以“心正则笔正”谏君,更以一生践行此道。当书坛浮华之气弥漫,这份笔墨间的浩然正气,恰是医治时代浮躁的良方。展卷临池之际,当如柳公在朝堂般端肃——笔锋所向,既是纸上山河,亦是心中圭臬。

    悟其“规矩与性灵”的相生之道。柳体楷书如精密的建筑结构,点位严谨而气象万千,整体却迸发磅礴生命力。启功先生曾言:“柳体如殿堂栋梁,规矩中见气魄。”《神策军碑》中法度与气势的交融启示我们:真正的艺术自由,是在深刻理解规矩后的自在翱翔。习字当在横竖间寻得呼吸韵律,于转折处感悟生命脉动。

    承其“筋骨为魂”的精神坚守。在键盘替代笔墨的时代,柳体那如断金切玉的笔力,恰是对精神软骨的清醒良方。观其八十四岁书《复东林寺碑》,银钩铁画间毫无衰飒之气,反显苍松劲柏般的生命力。这穿越时空的骨力提醒我们:汉字之美,正在千年不折的筋骨之中。每一笔的顿挫,都是对文化血脉的深情触摸。

    朱雀门前的状元郎,深宫里的御用书家,长安酒肆的写经人,碑林永驻的翰墨宗师——多重身份在柳公权身上交相辉映。史载其八十高龄仍能“书数千言碑文,精劲不减”。千年岁月淘尽唐代百余名状元文章,唯此公权墨骨,仍在历史长河中巍然挺立。当我们铺展素宣,提笔凝神之际,那来自大唐的墨魂仍在低语:真正的书法丰碑,不在笔墨之间,而在灵魂深处。状元之名易逝,书圣之境难臻。然其笔墨筋骨,早已越千年而化入民族血脉——此即陈寅恪所言“华夏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其精神实肇基于唐”之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