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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到2010 )
*美梦成真*
2003年暑假,海岛一枝独秀的海南中学(以下简称海中)自主面向全省小学毕业生招考初中新生。他们给儿子报名参考,无论考不考得上,经历一下海中的考试也不虚此考。
陪孩子去看考场的时候,她被海中奢华有品的校园宣传栏深深吸引,被海中稳当大气的实木课桌椅、干净的校园、整洁的教室深深吸引,情不自禁地说:“要是能在这样的学校工作就好了!”
2003年9月,儿子上了九中,每天跟着她早出晚归,挤公交车。中午,她在学校周边吃快餐、午睡在办公室凑合,儿子在学校提供午睡与午餐的人家借宿,爱人在单位吃食堂。一家人一日三餐只能共进晚餐。他们立足海口,难道就为了过这样的生活?当她和儿子在大雨中被公交车变道拉到终点站放下不管、冒着雨、抹着黑、䠀着马路上的急流摸回家的时候,她内心的悲哀无法形容。
不久,她无意中在《中国教育报》上看到海中面向全国招聘教师的启事,没有学历限制、没有资格证等级限制,不拘一格通过笔试与试讲答辩摘优录用。考试时间安排在四个月后的2004年春节假期,她不由得心中一动。
海中离家只有十来分钟的步行路程。如果入职海中,一家人可以一日三餐热饭热菜过日子,儿子就顺理成章在海中就读。而且,她还可以考高中物理教学岗位,对比起来,还是教高中物理更有意思。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叭叭响,他却叫她稍安勿躁。他深知求职不易,好容易进了市重点初中,出来了就回不去了。万一考不上海中呢?
她想放弃。但是,一想到一家人一日三餐不能一起吃饭;一想到每天早、晚乘两趟公交,把两个来小时的生命浪费在等待、拥挤与颠簸的路上;一想到放学时每逢下雨就提心吊胆回家的感受;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要一直过到退休… …她就想逃离。海中招聘,给她提供了一个可能的理想的去处,她想搏一搏。
恰在这时,她的老同事王老师刚调去海中,受海中初中部老师之托,向她找初中新课程的作业资源。她在海口正进行的新课程试验中比较活跃,在全省展开的新课程教师培训中,分享过教学案例。海中是省直属学校,没有参加新课程实验,老师还在接受培训阶段。得知王老师是她的老同事,就托王老师找她要资料。
把资料交给王老师的时候,她顺便问起海中招聘的事,请王老师判断一下她考进海中当老师的可能性。王老师介绍了笔试考什么、面试做什么,还说她只要好好准备肯定考得起,她只要进了海中同样是优秀老师。王老师提供的信息与鼓励,坚定了她考海中的决心。
2003年下半年,她把所有业余时间,全部用在刷范小辉编著的《物理奥林匹克竞赛指导》的题目上。有些题目是做了再对答案,有些题目是先看答案、然后奔着答案的方向去做,几乎把每一道题都做通了。他承担了大量家务,经常说:“你比准备高考还用功,看这样子应该能考得上。”她给他画饼:“你先辛苦半年,等我考进海中,把上学路上的时间省出来了,所有的家务我都包了。”
2004年1月29日是正月初八,晚上,海中举行笔试。那天,他的同学一家请他们一家吃晚饭,她带着范小辉的书去赴宴,饭前饭后还在看刷过的典型题目。菜还没有上全饭还没有吃好就直奔考场。
考试结束后,他们步行回家,一路上她叽叽喳喳,说除了20分考通识的主观题目她不能确定能得多少分之外,物理只有一道题目没有把握,其余的题目都做过。回到家后,她还翻着那本《物理奥林匹克竞赛》书对他说:这道计算题在试卷上改编成了第几道选择题,这道填空题在试卷上改编成了第几道计算题… …
不久,她参加了面试。面试讲的是《牛顿第一定律》,抽到课题后准备一会儿就开始讲,听课的十几人全是老师,没有学生,那阵仗她不免紧张。讲完课回答了两个老师的问题,她还算从容。她从老师们的表情上,一点也看不出他们的态度。
2004年6月1日,她正被封闭参加省物理中考命题,他收到海南中学的通知,她被录取了!并要求于16日前到学校拿通知书。得到消息他非常高兴,却苦于无人分享。
考试过关,只是敲开了海南中学的大门。能不能进去,还要闯两关,第一关是九中放人,第二关通过一年试用考核。这两关都是难关。
九中刚来了新校长,她对于老师往外调动深恶痛绝、百般阻挠(此话不单因为我而言)。他颇费周折,终于放行,他把她的档案转到海口市人才交流中心暂存,只有通过海中试用,才能转交海中。她未来一年是个零时工。
向后看没有退路、往前看前途莫测。她又一次被命运围堵在职场,不得不收起“一家人可以一日三餐热饭热菜”的美梦,奋力一搏,从困境中突围出来。
儿子和她同时进了海中,学校的学习与工作节奏,给母子俩当头一棒。
海中是寄宿学校,学生每天早上六点十五起床,晚上十点十五熄灯睡觉,上午早读后上五节课,下午上三节课外加一节课外辅导,时间安排相当紧凑。她教三个班的物理、当备课组长、班主任,学校提供一房一厨一卫的宿舍,他们安上高低床,儿子睡上铺、她睡下铺。除放假之外,她每天24小时守在学校。
那时,海中初中部转制为国有民办、改名海南实验中学。学校为还清建设初中部借的钱款,自主面向全省大量扩招。通过考试招小部分全省学习成绩顶尖的小学毕业生,他们只教学杂费与住宿费。通过综合评定招大部分是交三万块钱的赞助费的学生。即使交赞助费,还是学位紧张,一位难求。
这样的招生模式让学生的学习成绩、行为习惯的差异非常大。有钱人家的孩子自我、散漫、暴躁、娇气、倔强… …她曾经当班主任的经验与情怀,用在大部分孩子身上根本不起作用。学生抵制她,原因是她是一位中年妇女,不跟他们一起闹、一起玩。有些家长因为交了三万元赞助费,就认为学校当以他的孩子为中心,在班级住宿安排、座位安排、值日安排等各种事上插手、干扰她的工作。孩子差不多都有手机,稍有不称意就打电话告诉家长,家长就打电话找老师。
她当了十几年老师,何曾见过根本说不得的学生、惹不得的家长?有好心的老师告诉她,学生爱听什么就对他们说什么哄着他们,家长爱听什么就对他们说什么哄他们,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她问:他们爱听什么呢?人说:“夸奖的话呀,使劲地夸。”这方法也许有道理,但她却行不通,看看学生的行为习惯、看看有些家长的嘴脸,她要违心地夸奖,岂不太窝囊!
有学生向学校告她的状,政教科林科长和王副科长郑重其事地约谈她。她现在都记不起是些什么事了,只记得她一一用归谬法戳穿了污陷,说到动情处,她说:“我是共产党员、教了十六年书、当过县师德标兵,这样的傻事,我会做吗?”她向两位领导反映了班级情况,表明了自己决不向歪风邪气妥协态度、与正面引导的教育主张。王副主任说:“我们事先也向年级长了解过,她对你的工作充分肯定。我们相信你的话。学生反映了问题,我们要履行程序调查,对你、对学生都要有个交待。你辛苦了!还是要找到和学生有效沟通的方式方法。”虽然学校相信她,但这件事让她十分寒心。
她成天焦头烂额,一回到宿舍,就躺在床上不想动弹,对紧锣密鼓上了半天课的儿子说:你去饭堂打饭吧,妈妈太累了。儿子很乖,他自己还没有适应学校的生活节奏,却要天天一身疲惫地到饭堂排队打饭照顾妈妈。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儿子说:“我们要是还在九中多好啊。”她忍着眼泪味同嚼蜡地吃着饭,一避开儿子就禁不住泪水长流。她心痛儿子的隐忍和无奈,这都是她造成的。多少次午夜梦回,听到睡在上铺的儿子均匀的呼吸声,她心里说着对不起,泪水湿透了枕巾。
本来她报考高中物理老师,到学校后,高中物理组长多次动员她去学校申请上高中。组长是全省顶尖的高中物理老师,能入他的法眼,说明她那本《高中物理奥林匹克竞赛辅导》中的题目没有白刷。
因为她来自海口市,经历了一轮新课程试验。全省其他市县与海中刚刚开始实施新课程,初中部分管教学的张校长要她到初中部做新课程实施的领头羊。因此,她被安排当初二物理备课组长。宣布这一任命时,一位同事说:“从来没有人一调进海中就当备课组长。”
第一次开备课组会,她精心准备,把自己经历新课程试验积累的教学设计、作业设计、教学评价的经验介绍给同事,想不到说完之后,就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两位老同事对新课程十分抵触,他们一唱一和,骂了教育部长又骂教育厅长,骂了教育厅长又骂省物理教研员,说谁推行新课程谁就在祸国殃民。她再幼稚也知道那其实是在骂她。其中一位还话里话外透出这样的信息:你不要以为你比我们高明,老海中人不吃你那一套,一年后还是由我们考核你合不合格,不合格是会被清出海中的。备课组会结束后,学校安排给她当徒弟的年轻老师,立即申请改投到一位老教师的门下。
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新课程有那么大的仇恨,以至于对她这个素昧平生的、在全省新课程试验中的达人也充满敌意。从此后,她在备课组会上只做上传下达、分工检查的常规管理工作,学校新课程实施成了她的独角戏。想到张校长巴巴地把她要到初中部、来带领大家实施新课程,她感到有些讽刺。
他们白天各忙各的,每天晚上他都会到学校陪她散步。他开导她工作上不要太较真,糊涂一点也许效果更好。还安慰她说:“别怕,就算试用不合格,你还是随军家属。到时候组织出面请地方政府安置。不好意思找市教育局,就找区教育局。就去离家最近的学校有课上就行,就像你初来海口时想的那样。”
2005年上半年,他在副团职任上满了四年,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即使他的工作非常出色,即使他的上级下级与同班子的人、没有人不承认他优秀,他在军旅生涯发展的这个节点,还是比一些人多等待了一年。在他黯然神伤的时候,她自顾不暇。还是儿子在单独和爸爸吃饭的时,对他说:“爸爸,别难过。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那一年儿子十四岁,他们并没有对儿子说过什么,儿子却让他们得到很大的安慰。
学生抵制她,原罪是因为她是中年妇女,不好玩。她知道学生想要她成为怎样的人,但她不能牵就。她要坚守师道尊严,坚持做自己理解的对的教育。当时,人们对新课程、对赏识教育的理解有些片面,“你真棒”泛滥,一些班每个周会课都学生人人得奖,奖品是学生所好的饮料、棒棒糖。她不想跟风,更不允许自己媚学生。
她每天24小时守在学校,每个晚自习都陪着学生坐在教室里,只要学生有需要她就立即出现在学生身边。有一次半夜三更送学生到医院看急诊,陪学生打针到早晨六点多,家长才从三亚赶来。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有一些学生不接受她,不断制造麻烦。
她的付出年级长钟老师看在眼里。一天晚上,她来到办公室拿上备课用品,准备到教室去陪学生,钟老师说:“你们班的学生很没良心,你做了那么多工作他们还无动于衷,这么用心的班主任他们不懂珍惜。”她不好意思地说:“他们还小不懂事。”钟老师说:“十三四岁、十四五岁什么事不懂?他们不是小,是坏,是恶意的!”听了级长的话,她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一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一直在怀疑自己,级长的一番话,才让她感到自己的委屈。
级长说:“你不要哭,该哭的是他们的家长,把孩子教成这个样子,以后有他们受的。又不是你的孩子这样你伤什么心。”级长还说:“你今天晚上不要下班了,去休息,去逛个街放松一下。有事我替你盯着。以后也不要每天都下班,这个班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有科任老师下班,你该干嘛就干嘛去。”
她对级长说:“有老师说,如果一年后我考核不合格,学校就会淘汰我。”级长说:“谁这么对你说呀?你这么优秀,学校怎么会淘汰你呢?我这么跟你说吧,初中部就算淘汰到只留十个人,还轮不到你。”
钟老师的话,不仅打破她的自我怀疑,而且让她重新审视学生。当认识到学生的状况不是她的错、也不全是学生的错,根子在家庭教育上之后,她觉得学生其实很可怜,她应该用适当的方式帮助他们。她转变了和学生硬碰硬的做法,回归到因才施教的正道上来。
她整理了开学以来班主任日志上的记录,有理有据地设置了多种奖项。有成绩优秀奖、成绩进步奖;纪律优秀奖、纪律进步奖;劳动优秀奖、劳动进步奖;管理能手奖;考勤全勤奖;作业认真奖;回答问题积极奖……
她的奖品不是吃喝的东西,是本子;她把获奖者的事迹写成优美的颁奖词,写在本子的扉页上;她让平时刺头刺头,但字写得不错的学生、把她拟的颁奖词抄写在奖励的本子上,那些孩子抄着抄着,脸上洋溢着少见的平和愉悦的笑意;她让班干部主持颁奖活动并念颁奖词……
学生终于认识到:原来本子上有几行字,奖品变得更有意义。原来老师不是不会跟他们玩,而是要带着他们玩高级的。她能用心做对这件事,得益于钟老师对她的开导与鼓励。钟老师叫她把这次颁奖活动写成教育案例,在年级班主任例会上交流,后又在全校班主任经验交流会上交流。
第二件事是痛快淋漓地把家长批评了一通。期中考试后开家长会,她对钟老师说,她不想只向家长通报成绩,不想报喜不报忧,想全面反映学生在学校真实情况,让家长认识到他们在家百般迁就,在学校还希望老师迁就照顾的育儿做法,正在毁了自己的孩子。钟老师听了她的想法,表示支持,并教她在批评时不要点名,说事不说人。
家长会上,她列举了种种事实,有的家长动不动要求老师给孩子换座位,有些家长动不动要求老师开放行单让孩子到校外闲逛,有些家长放着学校饭堂好饭好菜不吃要给孩子送饭吃,有些家长为孩子不写作业打掩护、有的家长对班主任工作胡乱干涉……指出由事实推断孩子在家的情况,联想孩子在校的状况,告诉家长溺爱就是在害孩子,并教导家长怎样做才能帮到孩子。她慷慨激昂、义正辞严,把在座的家长说得哑口无言、心服口服,确定了她在学生与家长面前的教育主导者地位。
打那以后,她开始扬眉吐气当班主任。学年结束之际,班级各项考核积分在年级是前三名的班主任被评为优秀班主任,奖金500元。她的班不在前三名,她也得到500元奖金,名目是“进步明显班级”,且是年级唯一的。
她的备课组长工作是取得突破,缘于她上的那节新教师“过关课”。
教师试用期每个学期要上一节公开课,全组老师进行评价,评价关乎老师的去留,因此也叫过关课。她的过关课教学内容是《电流》。初中、高中部物理组约三十名老师听了这节课。
全体老师对那节课给予一致好评,组长还给予了高度评价。有的老师说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好的课,有的老师对张校长说:你挑到这么好们老师,今天要请大家吃饭。
这节课也转变了两位老教师对她的看法,他们通过这节课认识到,新课程教学不是花里胡哨的,不是华而不实的,不是不教知识只哄学生开心的。新课程教学一样有逻辑、有内容,且形式上更加生动活泼,为学生喜闻乐见。从此,他们对她不再冷淡,备课组开展活动、布置工作格外顺利。她也认识到,老海中人只是认真,并不固执己见。当得知他们坚守的教育中的精华,并没有被新课程践踏后,他们立即放下了对新课程的成见。
讲到这里,她特别感谢她教研路上的伯乐和引领者,省教育科学研究培训院的物理教研员罗老师。
她在九中给罗老师、金老师上了全省第一节新课程调研课后,有机会跟着罗老师学到很多东西。如做问卷统计,编教辅书,等等。罗老师拷给她的物理作图软件1.0,她拷给很多同行,支持她工作很多年。
在她自我怀疑的时候,罗老师多次当她的面对别人夸她说:“有人是天生当好老师的料,徐老师就是的。”罗老师给她很多锻炼成长的机会。打理省中学物理成长博客,使她用心撰写教学设计、教学案例和论文。派她代表海南省参加2009年11月在北京举行的首届全国中学物理名师赛,荣获一等奖,打破了她只会教研不会上课的魔咒。参加中考命题并作中考分析报告,促使她成为这方面的专家。在历届省中学物理青年教师教学大赛当评委并担任点评工作,让她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评课风格… …她参评正高级教师时,还带着新版《高中物理课程标准》和一堆问题,到罗老师的办公室请教。
当她在职场备受打击的时候,罗老师的信任像一根救命稻草,让她在生涯至暗的一段路上还有星星点灯。当她说起在第一次备课组会上的遭遇时,罗老师说:“海中这条大船惯性太大了,需要有你这样的老师加入来做一些改变。但其中有些好的传统还是要尊重。”正是他这句话,奠定了她那节过关课正确的基调。
2005年8月,她通过了一年试用期,成为海南中学的正式老师。他也迎来了军旅生涯的新突破。2006年初,他调到三亚一部队医院当政委,从中校晋升为上校。
人生就是这样潮起潮落,几番沉浮后漂移到新的境界,建构新的意义,取得新的收获。这让人鼓舞却难以欢欣,因为新的意义覆盖了旧的意义,新的收获模糊了旧的目标。他们离一日三餐热饭热菜的生活越来越远,远到一时半刻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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