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诞辰130周年之际,回溯民国岁月里的姑苏文脉别具深意。当时的苏州,人文荟萃,群星闪耀。众多文人墨客犹如一树繁花,既承续着唐寅、文徵明等先贤的江南气韵,又在时代剧变中绽放出独特光彩。他们以笔墨为舟楫,在传统与现代的激流间摆渡,将吴地文脉注入现代中国的文化长河。他们的故事也印证了,真正的“文气”,是流动的活水,是照亮前路的灯塔。

民国苏州文人的文化先锋之路

        20世纪初的上海滩,十里洋场与吴地风雅在此奇妙交融。一群来自苏州的文人远赴上海,创办报刊,发表大量文章宣传革命。姑苏千年文脉,在这都市文明的土壤中焕发出新的生机,构建起一个超越地域的强大“文化磁场”。其影响深远,绵延至今。

在文学和戏曲领域,苏州文人创造了传统与现代对话的典范。

周瘦鹃

       周瘦鹃的“哀情小说”将园林曲径的婉约美学注入都市情感叙事,《恨不相逢未嫁时》以眼泪为墨,既延续了《浮生六记》的江南情韵,又开创了市民文学的情感范式。他翻译的《福尔摩斯探案集》让柯南·道尔与李渔在文本中相遇,这种跨文化的文学实验,恰似拙政园借景造境的智慧在文学领域的延伸。范烟桥作为南社重要成员,在小说、诗词领域成就不凡,其小说《孤掌惊鸣记》等情节跌宕、人物鲜明,反映社会问题与人性复杂。他的诗词更似一场新旧文体的对话,既严格遵循传统诗歌的格式,用精致笔触描绘江南水乡的美,又大胆使用大白话,把电车、霓虹灯这些新潮玩意儿写进诗里,让温柔婉转的江南小调和轰隆作响的机器声在诗句里奇妙地混搭在一起。吴梅则在戏曲领域架起古今之桥,其《顾曲麈谈》既深研昆腔水磨调,又为现代戏剧理论奠基,使汤显祖的临川四梦焕发新的舞台生命。

包天笑

       这些文化先锋还深谙传播之道,硬是把报纸杂志玩成了新思想的“播种机”。

       包天笑在苏州创办的《苏州白话报》,宣传反帝爱国,主张维新变法,支持改革时弊、男女平等、兴办学堂等,比如长篇连载《富强起源》《对清策》等。这个报纸摊子铺得还很大,除了苏州外,还在上海、杭州、北京、安庆、江西、无锡等地设立代售处。周瘦鹃在上海创办的《紫罗兰》杂志,简直是民国版的时尚芭莎。该刊既承续清末民初通俗文学传统的血脉,又根植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上升期中的现代化土壤。张爱玲的横空出世也印证了这份刊物的先锋眼光。叶楚伧在《民国日报》上写的那些火药味十足的文章,则继承了古代东林书院“家事国事天下事”的耿直传统,让报纸成为思想交锋的战场。

章太炎

       最让人惊叹的是他们打造的文化圈子。

       章太炎以苏州为基地打造的国学文化圈,深刻影响了这座城市的学术生态。1932年,他应苏州士绅之邀参与创立“苏州国学会”,成为主要讲师,定期讲学,唐文治、钱穆等名家也曾在此演讲。1935年,因讲学理念差异,他更亲自创办“章氏国学讲习会”,以“研究固有文化,造就国学人才”为宗旨,系统授课并出版《制言》半月刊。即便他在1936年病逝后,讲习会仍在其遗愿下继续运作。这一系列举措,使苏州迅速成为民国时期重要的国学中心。

       民国苏州文人的文化先锋之路,是一条从“姑苏文脉”到“现代华章”的创造性转化之路。远赴上海成为报人,是他们忧国忧民、经世致用的家国情怀的生动体现。他们深谙,要唤醒民众、改造社会,必须掌握舆论的阵地。他们留下的最宝贵遗产,正是那份“以天下为己任”的胸襟与志向,那份在变革中守护文脉、在开放中勇于创新、在传播中构建影响力的文化基因。这份基因,是“文气苏州”的深厚底蕴之一。

一座城的文化基因传承密码

文心映日,民国苏州文人的朋友圈

       苏州,这座充满江南韵味的古城,每块青石板都镌刻着文心,每条水巷都流淌着诗韵。在民国时期孕育出众多文化大家,并非偶然。当我们在阊门城墙下探寻缘由时,会发现这座城市的本身就是一部鲜活的文学史,苏州的文人们一直生长在历史积淀的文化土壤之中。这种文化基因的传承,也成就了民国文坛独特的“吴门风雅”。

       古代文豪故居的文化气息,让文人们延续着明清时期的文人精神。包天笑少年时三次搬家的轨迹,就像一条隐秘的文化纽带,或许也促成了他日后卓越的文学成就。他创作的《钏影楼回忆录》,专门用《自刘家浜至桃花坞》《自桃花坞至文衙弄》《自文衙弄至曹家巷》来记录少年时期的三次搬家经历。他从刘家浜搬到桃花坞,再到文衙弄、曹家巷,每一步都踏在明清文豪旧居的遗址上。看到这些熟悉的地名,每个苏州读者都会感到亲切。桃花坞有江南第一才子唐寅的旧居,文衙弄、曹家巷均为明代著名书法家、文学家文徵明的故宅。这种空间与记忆的重叠,让苏州文人自然而然地继承了前代的文脉。

      浸润于这样的环境之中,苏州文人的作品,无论是叶楚伧笔下细腻的市井风情,还是程小青笔下离奇的侦探世界,字里行间都氤氲着旧时苏州繁华与灵秀的气质。

       叶楚伧的《金阊之三月记》,并非泛泛描写苏州风貌,而是极其精准地捕捉了金阊地区的鲜活世相。他笔下的阿黛桥畔,“伎家栉比以居”,那些临河的窗棂后,是当时著名的“同春”“同乐”诸坊。他更以生动的笔触勾勒出一幅动态的市井图:从繁华的石路上走来的“五陵年少”,或骑马或乘车“连骖而过”,马蹄声、车轮声与笑语声交织。最妙的是那“时与楼头眉黛眼波疾徐相映”,瞬间的顾盼流转间,将那个时代金阊一带特有的风流繁华与市井情态刻画得如在目前。

程小青

       程小青创作的《霍桑探案》的主角霍桑本是安徽人,父母去世后变卖家产迁居苏州,和搭档包朗一起住在葑门葑桥。因此他早期的案件背景就在苏州,比如“江南燕”一案发生在十梓街75号。小说里描绘了霍桑在葑门享受到的宁静傍晚:“城墙下是麦田秧苗,葑溪蜿蜒流过城墙脚下,河畔高高低低长满了莼菜;城墙外则是农民的居舍,一些屋子依溪而建。河岸上,高大的杨柳树随风摇曳,柳条轻拂水面——与阊门的喧闹嘈杂相较,这儿仿佛是世外桃源。远处,城墙的一部分已经坍塌,荒废的火炮隐匿在草丛之中。”如今葑门一带已大变样,但这些基于真实背景的故事,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回望往昔苏州的窗口。

生生不息的双面绣文气

        民国时期的苏州文人群体堪称江南文化传承与创新的集大成者。他们以文学重构了园林意境,提升了市井生活的审美维度,在雅俗之间架起了桥梁。这种对江南文化的创造性书写与塑造,至今仍是探寻“文气苏州”独特魅力的重要线索。

       苏州文人打破了传统写园林的套路,赋予园林全新的文学生命。比如周瘦鹃,他在《紫兰小筑九日记》里,把小小的盆景写成了“掌中山河”。在他的文字里,盆景里的花草石头不再是普通的装饰,而是装着天地万物的小宇宙,体现了古代文人“芥子纳须弥”的哲学思想,让人在巴掌大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宇宙的浩瀚。叶圣陶的《苏州园林》更是经典,他用平实的语言,把苏州园林“如在画图中”的美学意境娓娓道来,告诉大家苏州园林处处是景,处处是匠心。书中对花墙和廊子的描写堪称精妙:“游览苏州园林必然会注意到花墙和廊子。有墙壁隔着,有廊子界着,层次多了,景致就见得深了。可是墙壁上有砖砌的各式镂空图案,廊子大多是两边无所依傍的,实际是隔而不隔,界而未界,因而更增加了景致的深度。”

叶圣陶

       除了园林艺术,苏州文人对市民文化的雅俗再造同样值得称道。包天笑作为民国时期的“通俗小说之王”,从苏州的文教沃土中成长起来,他的《钏影楼回忆录》宛如一幅生动的苏州市井画卷,细致入微地呈现了清末民初的市井百态。在《我的外祖家》一章中,他用细腻的笔触描述了观前的繁华:“苏州玄妙观,在新年里,真是儿童的乐园。各种各样的杂耍,以及吃食零星店、玩具摊,都是儿童所喜的。”寥寥数语,便将新年时玄妙观的热闹景象跃然纸上,让人仿佛能听到街头的喧闹声,看到孩子们欢快的身影。他还在书中记录了他看到的清末民初苏州人吃茶的景象:“苏州向来吃茶之风甚盛,因此城厢内外,茶馆开的极多……夕阳在山,晚风微拂,约一二友人作茶叙,谈今道古,亦足以畅叙幽情。”这种悠闲的生活氛围,到现在还能在苏州的一些老式茶馆里寻得。范烟桥的《茶烟歇》则如一幅工笔长卷,在“吃”与“赏”的维度上进一步拓宽苏州市民文化的雅俗边界。《茶烟歇》里聊吃的有银鱼、莼菜、素火腿、鸡头米、碧螺春、水蜜桃、立夏三鲜、糕糕饼饼……赏的有白门柳、阙园联、白话剧、旧戏文……雅游是燕子矶、拙政园、花会灯会……几乎是一个江南的全景。如今,当我们品读这些作品时,依然能感受到苏州文化的独特魅力。透过他们的文字,我们好像能穿越回过去,和这些文人一起走在苏州的街头,看小桥流水,逛园林茶馆,感受这座千年古城的风华。

       今日苏州具备古典又时尚的气质

       民国苏州文人何以能群星璀璨,引领风潮?其“火”并非偶然。究其根本,在于他们把握了时代的脉搏,并以深厚的江南文脉为根基,进行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文化“双面绣”。他们代表的“文气”,绝非固步自封的书斋气,而是为“文气苏州”注入了开放、包容、创新、务实的新基因。今日苏州文化中那份既古典又时尚、既精致又充满活力的特质,其源头活水犹可溯至民国苏州文人的精神泉源。

 记者:颜凤仪    

现代苏州杂志公众号   25.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