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坛因沃兴华先生的猝然离世掀起了一阵评价热潮,诸多纪念文字中不乏’书法家中的书法家’这类至高赞誉。这种类比清华陈寅恪先生是’教授中的教授’的修辞,折射出书法界对沃先生的崇高敬意复杂情感。笔者昨天亦写文纪念,谈了一点个人感受,但感觉意犹未尽。我的观点不变,反对任何造神。因为人永远不可能是神,人永远有缺点,艺术家、书法家也不例外。

沃兴华先生书法作品欣赏(下同)

沃兴华先生大约可以作为新碑学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探索确实为当代书法提供了独特的视觉范式,他的作品集雄强奇崛与构成意识于一体,在展厅文化盛行的时代展现出强烈的视觉张力。然而当我们超越情感因素进行理性审视时,不得不思考:所谓物极必反,当书法的形式探索走到某个临界点,是否可能与其文化母体产生某种疏离?

正如我上文(金石呼吸——记“碑学守夜人”沃兴华先生)中所提到的,沃先生我自有我的坚守以及不随波逐流的定力,最值得我辈学习,而他在书法中所极力追求的形式构成,是否会消弱甚至消解书法的音乐性、文学性,以及与生俱来的中国传统文化属性,是可以进一步讨论的。

沃兴华先生的艺术实践最显著的贡献在于对碑学资源的创造性转化,在他《形式衍》《论书法的形式构成》等著作中,对’形式构成’理论进行多次阐释,将传统书论中的’章法’概念推向极致,创造出具有现代视觉艺术特质的空间结构。但过度强调空间,就会压缩时间,书法逃离传统文化场域而成为绘画的另一种形式。我的担心在于,书法与文字、文学、文化的关系,从来都是互为表里水乳交融彼此生发的,所以才称之为书法,才具有相对独立的艺术语言,一旦过度强调形式构成,那书法还是真正的书法吗?我固执地认为,书法不是绘画的附庸,而是文学的伴侣。

当我们用孙过庭《书谱》中’达其情性,形其哀乐’的标准来观照时,会发现沃先生的创作存在某种悖论。他的作品在展厅中确实先声夺人,但细品之下,那种传统书法特有的’书卷气’显得稀薄。苏轼所谓’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的文人书法传统,在沃先生以形式为先导的创作中难觅踪迹。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书法区别于其他视觉艺术的核心特质——时间性(笔势连贯)与音乐性(节奏韵律),在其部分极端作品中确有弱化倾向。古代书论强调’作书贵在气韵生动’,这种’气韵’往往不是实体,而是恍兮惚兮的虚境,不是可感可触的空间,而是依赖时间流动而产生的生命律动。

沃兴华书法思辨

不得不说,过度追求形式法则,可能倒向西方美术思想中以实体为核心的审美理念,从而消解气韵生动、唯道集虚的东方艺术审美理想。这里绝非否定西方艺术或搞东西对立,而恰恰是基于不同文化产生的不同艺术特质所做出的事实陈述。正是因为东西方不同的文化观念、心理结构和语言系统,导致西方美术理论之于中国书法,存在着天然的水土不服,可以借鉴参考,但很难完全融合,就好比当年汉字拼音化没有成功一样。

从书法史维度看,沃兴华现象并非孤例。清代傅山提出’宁拙毋巧’时,康有为倡导’碑学救国’时,都曾引发类似争议。但不同于这些前辈的是,沃兴华先生所处的后现代文化语境,使其创作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形式构成理论的影响。他将书法定义为’线条对空间的分割’,这种观念虽具创新性,但与古人’书者,散也,如也’的传统定义已相去甚远。曾有人指出:’当代书法的危险不在于借鉴西方,而在于借鉴时丢失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沃兴华某些实验性作品,如纯以墨块构成作品系列,确实已游走在书法与抽象绘画的边缘。

无论如何,沃兴华的碑学探索价值,在当代“崇媚批丑”的背景中,极具现实意义。回顾书法发展史,每次重大突破都伴随着对既定规范的突破。王羲之变革钟繇古法,颜真卿突破二王体系,何尝不是当时的’离经叛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创新,而在于创新是否保持与书法本体的血脉联系。书法永远与汉字相伴相生,永远不能跳出文字、文本的约束而完全投靠到抽象画的阵营。换言之,书法是有边界的,崇碑当然值得推崇,强调形式美也无可厚非,但终究不宜脱离书法文化的经典场域。我们也注意到,沃兴华先生除了一些极具视觉性的夸张作品之外,在后期创作中,也有相对传统的作品,在保持形式张力的同时回归文本内涵,或许也在暗示着某种自我调适。

但话说回来,当代书法面临的真正困境,或许不是创新失度,而是文化贫血。在’展览体’盛行的今天,许多创作者只看见沃兴华作品中强烈的视觉效果,却忽视了他深厚的学术功底——作为复旦大学历史学教授,他的文字学修养和史学视野支撑着其艺术探索。模仿者’取其形忘其神’的模仿,导致书坛出现大量徒具冲击力而内涵苍白的作品。南宋姜夔《续书谱》云:’风神者,一须人品高,二须师法古,三须纸笔佳,四须险劲,五须高明,六须润泽,七须向背得宜,八须时出新意。’这种综合修养的要求,在当代书法评价体系中正被简化为视觉效果的比拼。模仿沃先生书法的书法新人可能沦为毫无底蕴的胡涂乱抹,临帖学古才是王道、大道。

对沃兴华相对恰当的评价,是避免非此即彼的二元判断。他既不是某些追捧者眼中的’现代书圣’“书法家中的书法家”,也不是所谓的“丑书集大成者”’传统书法破坏者’。他的真正价值在于以突破性的探索与尝试提醒我们思考书法的边界与内核。’上海赵冷月先生衰年变法,我以为是比较成功的。沃先生在碑学领域的持续努力与求变,同样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传统不是固守的炉灰,而是传递的火焰。’沃兴华点燃了形式探索的火把,但这火焰需要文化底蕴的薪柴才能持续燃烧。

在全球化语境下,中国书法或许需要“与时俱进”,但不能以消解其文化特质为代价。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将书法定义为’翰墨之道’,这个’道’字包含着技进乎道的文化理想。沃兴华的探索启示我们:书法的未来或许在于’双轨并行’——既要有形式语言的开拓创新,更要坚守’以文化书’的精神内核。那些真正能传世的作品,终究会是黄庭坚所说的’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的创造。

当纪念的热潮退去,我们应当平静地承认:沃兴华拓展了书法的可能性疆域,但也以某种程度的失衡警示着后来者。在传统与现代的张力中寻找平衡点,或许是对这位探索者最好的致敬。毕竟,书法的终极魅力不在于视觉震撼,而在于那种穿越千年仍能引发共鸣的文化脉动——这是王羲之《兰亭序》历经一千七百年而不朽的奥秘,也应是当代书法创新的永恒坐标。

    
【作者王海钧】斋号:弋轩、海纳居、三真草堂。书法教育工作者,快乐书写践行者,不自由撰稿人,大学书法教师,从事人工智能与书法结合方面的研究,海纳书苑书法线上教学主讲人。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金融专业,后专攻书法。文学博士(书法学方向),艺术学博士后。爱书写,喜作文,偶尔也推敲平仄。亦喜摄影,常拍天地大美和乡村小景。著有《中国古代书法品评理论》《美的追寻》《历代书法名作赏析》《楷书王国》《历代书论译注集成(汉魏六朝)》《弋轩诗草》《笔墨心意——关于书法的诗与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