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朝末年,账本上的数字和战场上的硝烟几乎是同步变化的。人们大概很难想象,乾隆年间那挥霍不尽的银库里,还能有八千万两底气。可等到日子翻到宣统三年,这个曾经号称“富可敌国”的帝国,却像一台空转的老机器,吱呀吱呀发不出声。户部的账房先生对着缩水的存银摇头叹气,谁还会相信盛世神话?谁又能想到,这种没完没了的财政大窟窿,是怎么一个接一个砸出来的?
有细心的史家翻检史料,发现乾隆四十二年是个分水岭。那一年,白银八千万两还安静躺在户部账上。嘉庆刚坐上皇位,白莲教叛乱像突然点燃的旱地烈火。明明大清还未老去,打几场地方军的“小仗”却把财政结余消耗一空。地上的官员忙着安抚,账上的先生忙着抄数,心里又慌又乱。一面收着战报一面凑着银子,总算还撑过来。道光朝还没到时,全国财政一年2000万两结余,怎么看都算是一块大骨头。可这种安全感像是玻璃做的,碰一碰就全碎。
真正的爆雷,是鸦片战争。那场战争庙堂和市井收获的震撼完全不同。前线炮火刚熄,朝廷账簿上的亏空立马就补不上。第一次鸦片战争,政府搭进2500万两军费,百姓挤牙膏似的捐了500万。结果一纸协议下来,清政府还要赔洋人1470万两白银。各项开支合起来,直接砸出一个4500万两的巨坑。比一年的全部财政收入还多,怎么补?真有人信心满满说过,“再来一次,还能拍得住。”可第二次鸦片战争紧随其后,光赔款就要八百万两,还不算其他杂七杂八的军费。清廷明摆着是入不敷出,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可再拆下去,还有多少墙能拆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太平天国这股燎原大火,烧的是江南,烧的是最富庶的税源。镇压太平军,户部无银可发,地方督抚各自为政。曾国藩的湘军粮饷,厘金成为他自己的钱袋子,朝廷干瞪眼。后来湘军解散,厘金停止收取,可朝廷和地方信任早已丧失。江南失控,税源枯竭,账面上越来越难看。光绪年间甲午战争败北,一纸马关条约又添23000万两赔款。一个摊派表下来,地方人人自危,中央无钱可调,财政彻底失去了抓手。
还有更绝的,《辛丑条约》之后,赔款数字被写进了全球的新闻头条。箱子一箱箱的白银,最终的账面写进了“九千八百万两”的惊人数字。谁见了不头大?有的史家说这是亡清之根,有的则温和点儿,觉得“还有点法子”。比如节流——裁军、削减沿江防费、砍掉京官米折。再比如开源,多征盐税、烟酒糖茶统统一遍税。康熙有“人丁永不加赋”的祖训,真到吃紧时照样置之不理。海关被洋人牢牢控制,中央眼睁睁看着外贸银子进了外国人口袋。可是……这些加出来的新税,真正掏腰包的还是底层百姓。有多少家庭就被捐税压弯了腰,又能怪谁呢?
摊派成了清末财政的常态。1901年的摊派表,每个省都得摊着几百万两的大头,南方的江苏250万,贵州贫省也要硬撑20万。事到如今,谁还有心气说“共度时艰”呢?风雨飘摇,地方督抚个个小算盘打得精。既怕被朝廷处罚,也怕被洋人来问罪,到头来拉大旗作虎皮——有甚者干脆阳奉阴违,该筹的不筹,该交的不交。宣统三年财政赤字七千万两,满清已经是再努力也填不上的深坑。

有人说,所有的症结其实就一句话:丧失税源。太平天国闹得最欢时,江南各省早不归朝廷管了,最重要的商业重镇和田赋来源全泡了汤。什么湘军、淮军,个个是自己支自己的饷。洋务运动后,地方有钱的督抚都在搞矿搞路搞工厂,钱不进中央库房,反倒成了各自封王的小皇帝。庚子事变以后,“东南互保”,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这些人为保自家的省份,明里暗里都敷衍中央,朝廷反倒成了横在地方和列强之间的“冤大头”。谁还会全心全意听命指挥?反转一下,有时中央掉转枪口左右逢源,地方又回归一阵,轮流装孙子,过后照旧各扫门前雪。就这么死循环。
实际上,税源流失的恶果,最直观的表现就是这一系列军费和赔款根本拿不出来。没有军队的钱,还谈什么国家尊严?地方有省长有师帅,朝廷只剩空头支票。更麻烦的是,许多关键时刻地方要么明哲保身,要么拖延汇款——连慈禧太后自己都拿不准,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京官们围在坛子边上商量缓兵之计,底层百姓已经无心谋生,工商业也逐渐凋零。这种时候,所谓的创新、改革、立宪,成了画饼,想归想,钱不到账本一切白搭。
大清财政危机的根本究竟是什么?有人说是战争拖垮了国家机器,但也有人觉得,倘若没有内部的贪腐和割据,哪有外敌可趁虚而入?还有的说,本就注定要结束,这种僵尸一般的财政能撑到1911年简直是奇迹。可再转过头想,康乾盛世时积累的家底,在五十年里一夜归零,说到底并不是老天要亡它,而是每一步都走到了死胡同。横竖推敲,哪种说法都站得住脚,也都站不住脚。这也是大清衰亡中最可悲、也是最无奈的地方吧!
再说回老百姓,他们一点儿脾气也没了。挨剥挨割成了常态。税票、钱粮、摊派、苛捐杂税,愈演愈烈。地方上两三年见不到朝廷拨款,自己的活命钱都要上交。太平天国运动、捻军蜂起,不是偶然的,也是这个疯魔时代最朴实最实在的呐喊。你不服?你也没地方说理去。
谁还会在乎什么盛世?钱一旦发不下来,兵荒马乱的时候,铁打的帝国也会一夜间垮塌。就像很多资料细节展现的那样,图穷匕现,最后只是冷冷的地板,和那个空空的银库而已!
可历史就是这么拧巴。北洋初年,账本上一地鸡毛。若说财政穿底亡国,没毛病;但如果朝廷肯下狠心不打架不砍人,也许能慢慢渡过难关?可明明根子里都烂了,谁都不信一个纱布能救命。大清的灭亡,不止是钱没了。所有人心都散了。天命也散了。
账上的那一串串银两,正像黄粱一梦。盛世终将醒来,但没人会记得,醒来究竟有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