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年轻的女教授
巫鸿:你五岁时,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年,咱们家已经搬到乐山去了。
允明:搬往乐山是因为妈妈得到国立武汉大学的聘书,去那里教英国文学和戏剧,那所大学在1942年搬迁到了离成都不远的乐山。这年秋天她开始在那里教书,奶奶和我也随着搬去了。爸爸的工作地点还是在李庄,只是在假期才能来乐山看望我们。听妈妈说,当时从李庄到乐山一段的水路经常发生土匪抢劫的事情,因此每次父亲往返时她都提心吊胆,幸好不曾发生意外。
武汉大学当时在校任教的有114位教授,其中只有五位女教授,而28岁的母亲是她们之中最年轻的。
爸爸妈妈于1938年5月20日,在驻德国柏林的中国大使馆举行了婚礼
巫鸿:我在武汉大学新闻网上读到当时就读武大的一个学生写的关于妈妈讲课的一篇回忆,相当生动。他写道:
学生们对新来的老师尤其是女老师总爱评评点点。1943年9月28日,她第一次走进我们的小说选读课教室。在当天的日记里,我记下了对她的初次印象 :“她非常男性,衣着穿得像个医生,声音低低的,可是很纯粹好听,态度爽快干脆,可仍旧很和气,我想我们会喜欢她的。”这个极粗浅的印象,奠定了我对新老师的好感和依赖。她担任了英文、英国戏剧、英国小说选课程。她性格活泼开朗、热情豪爽,很容易和学生接近。而她教课又极认真负责,对学生要求很严,仔细评判和修改学生的作业。记得她指导我们读的第一本小说是《傲慢与偏见》。她手捧着书,用极富戏剧性的语调,朗读了开篇那段班内特先生和太太的著名对话,一下子就把我们吸引到书里,领略了奥斯丁那洗练俏皮的散文风格。上她的课,对我是一种愉悦、享受,在不觉间深深获益。
1946年全家在沙坪坝

孙先生的活动不仅限于系内。她发挥自己的专长,给同学们(以及外来的中华剧艺社)做文学和戏剧讲座,有托尔斯泰、契诃夫、曹禺等的作品。讲托翁那次,是在1943年12月26日的下午,由女生自治会出面邀请。那天来听的各院系同学格外多,原定的团契室容不下了,便改到院子里,大家坐在草地上听。 她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三个小时,担任记录的冼德秀和我手都记酸了。有一晚,女生宿舍请她讲曹禺,讲完已10点多,同学要派人送她,她辞谢了,独自打着火把穿过整个乐山城,走回半边街她的寓所,没想到火把灭了,差点儿掉到江里。
洪深帮巫允改名
巫鸿:我记得爸爸和妈妈说过,当我1945年出生的时候,奶奶也在乐山。
允明:是啊,奶奶在我出生后没有返回句容,而是跟着妈妈来到了乐山。在四川,只要家里有人坐月子,早早地就要用洗衣盆大小的大瓦盆做上一满盆香喷喷的江米酒,作为产妇月子里的唯一营养——醪糟卧鸡蛋。那时已是秋天了,为了能使江米更快地发酵成酒釀,就把做醪糟的大瓦盆放在灶台上。记得江米酒的香甜气味时时从厨房中飘出来,把我馋得再也忍不住,便趁大人们都在午休,搬了个凳子爬到灶台边,费了不少气力把做江米酒的大盆拉近到身边,一勺勺地吃起来。没想到因为吃得太多,竟吃醉了趴在灶台上睡着了,直到奶奶发现,才把我从灶台上抱了下来。
1980年姐弟三人合影,中为巫鸿
巫鸿: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记得我看到过一张她的照片,但不是很清楚,照片里的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
允明:她个子不算太高、性情温和,对我也挺好,从来没有大声说过我什么。爸爸和妈妈给你起名叫“鸿”,大概是觉得你是一只飞来长江边上的鸿雁。我当时虽然只有五岁,但对这些事已经开始有自己的思考,觉得我当时的名字“允”听起来不怎么响亮。那时候,一位名叫洪深(1894-1955,著名剧作家)的叔叔,是母亲在美国的同学,会常来家里和母亲谈戏剧。在我和他慢慢熟了以后,便告诉他我觉得自己名字不好听的事。他说“允”这个字的意思很好啊,有诚实守信、正直可靠、光明磊落、待人允执的意思,只是这个字属上声,确实不太响亮。他建议不然再加一个字,叫“允光”吧。我还是不太喜欢,就提出叫“允明”。他觉得挺好,而且和明代大书法家祝允明同名。父母对这事也没有意见,就这样我的名字便成了“巫允明”,不同于两个弟弟的单名“巫鸿”和“巫谦”。
与费正清夫妇的交往
允明:这段时间里还有一对夫妇和我们家关系比较密切,就是美国著名历史学家费正清(1907-1991)和他的夫人费慰梅(1909-2002),咱们家都叫她“威尔玛”。爸爸妈妈在美国上学的时候就和他们相识了,妈妈回国前夕还在他们家里住过。抗战时期,费正清作为美国驻华大使馆的官员,从1942年到 1943年在重庆工作。费慰梅那时在华盛顿的美国国务院文化关系司里担任对华关系处文官,她是接近抗战胜利时来到四川的,身份是美国驻华大使馆文化参赞,1945年5月到达了重庆。
费正清与费慰梅的北京婚礼
我想起母亲讲过的关于你的一个“笑话”。你出生不久之后母亲必须去重庆。因为事情比较急,在费慰梅的帮助下联系到了一班可以搭乘的飞机。没孩子的费慰梅特别喜爱你,所以一路上都由她抱着。在到达目的地时,母亲忽然觉得近两个小时你怎么既没有哭闹也没有任何其他反应?情急之下二人赶紧打开包裹你的小被褥,竟然发现是向上的两只小脚!原来这一路你是“倒立”着飞过来的,而你从头到尾却一直都在酣睡,引得两人一阵大笑。后来你去哈佛读书,费慰梅来信告诉妈妈说:她看到面前1米85的大个子时,喊出来:“哎呀!那个当初我抱着的’小豆芽’,现在竟长成一个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