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钱

老罗的父亲老老罗已卧病数月。两天前从镇上请来的李医生低声跟老罗交代了:他想吃点什么就给他办什么吧

医生走后,老罗一直留心着父亲老老罗的状态,时不时走近老老罗的床边查看着动静。时值隆冬,严寒对于体弱多病的老年人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三天前,村西头绣春的老父亲去逝了,择日明天出殡,今天晚上盖棺闭殓,亲朋好友都会去守夜。秀春的父亲生前跟的关系僵,两个人互掐了一辈子,想来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是互不服气,直至秀春父亲去世前三天,两人还因为菜园地界线隔空对骂了半晌。但老罗和秀春这一辈关系不差,对于父辈长期以来的积怨他们也无能为力。如今秀春的父亲先一步走了,与其争斗了一辈子的老老罗仿佛还是没打算放过对方,有紧追不舍的架势。对于关系要好的晚辈,今晚的守夜,老罗必然会到场,尽管自己的父亲也命在旦夕。老罗吩咐了家人照看好老老罗,若有情况就去村西头叫他。

灵堂设在绣春家的堂屋内。前半夜守夜的人很多,堂屋前的穿堂门两边各生了一堆火,火烧得很旺,柴火堆吐着火舌噼哩啪啦作响,周围坐着一圈人,嗑瓜子,聊天,谈笑。周围放着几张方桌,抽烟,打扑克,骨牌,花牌,后面站着一圈围观者。这是农村办丧该有的热闹场面像是一场全村的聚会。逝者家属除了需要配合道士作法哭孝外,还要忙招呼客人等各种杂事堂屋中间摆着一口黢黑的棺材,这是屋内最安静的一隅棺材首尾放着方凳,凳上各置一桐油灯,前面立着逝者的黑白遗像,相片上的目光静静地盯着屋内的每一处角落。整个屋里烟雾缭绕,暖烘烘的。

每过一些时辰,道士就敲鼓拜忏作法事,事毕焚化一堆冥纸,嘴里碎碎念。这是超度亡灵的必经过程。据说晚上烧冥纸很考验道士的法力,因为夜间到处游荡着孤魂野鬼,就算是屋内,若碰到贪婪的鬼魂光顾,道士魄力不够的话,也会被半路“抢劫”。钱财被抢不仅会影响到逝者去西天的关路抢钱的恶鬼也必遭阴火焚身,现世报应道士师傅吩咐了徒弟,烧纸时要时刻警惕。

到了深夜11点后,陪夜的人陆续减少孝子孝孙们也在连续几个熬夜后,撑不下去了,相继找地方沉沉睡去。屋内还剩屋主绣春跟两个姑子,一桌四个打花牌的和闲下来看牌的老罗,道士及徒弟。穿堂两边的火堆逐渐变成了两堆暗淡的灰烬。堂屋内显得寒气逼人。道士看了一眼手腕,手表上11:56分,嘴里咕哝一句,推了推旁边睡眼惺忪的徒弟,准备晚上的最后一场法事。

抢钱

师傅嘴里喃喃念着,只手拿着鼓棒单调地敲起来,徒弟拿来冥纸扯松了堆放在棺材尾处,绣春给棺材下的灯添了桐油,老罗帮忙调节灯芯。12点一到,师傅一边绕一边敲鼓,嘴里念着,每绕一圈对着棺尾一鞠躬,绣春跟两个姑子依次跟在后面照做。三圈下来,几个人立于棺前,徒弟把冥纸点燃,跟随师傅念起来,鼓点声变得密集而有力。这是超度法事中一个重要的环节。冥纸堆得很高,火焰很旺,大把的冥钞化到阴间,灵魂可以顺利过关得到安宁。火光把几个人的脸照得通红,棺木前的遗像也被照得明明白白,白烟袅绕,直窜屋顶,被瓦挡住了去路又翻卷下来,堂屋的上空白烟滚滚。

几个人立在火光前庄重地行礼数,看着冥纸慢慢化成灰烬。忽然,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强风,像是从地低卷起,又似凭空而来,好比一只慌乱的鸡窜进火堆一般,扑腾翅膀卷起了白烟,纸灰胡乱扬起,白烟里好像飞满了黑色的蝴蝶,火舌扭曲仿佛要被黑洞吞噬一般,几只无形的手在火堆里扒拉着什么一样,一旁的老罗突然心头一紧,一股难以明状的惶惑攫住了他。火星子随着浓烟向绣春几个人翻飞过来,绣春惊得向后一个趔趄,姑子两人慌忙扶住,也跟着连退几步道士瞪大眼睛了一声,伸手示意徒弟拿靠在墙角的法杖,显然徒弟被眼前的一幕看懵了,等师傅又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此时,几个打牌的人也放下了手里的牌,瞪圆了眼睛呆若木鸡。接过法杖,道士绕火堆画了一个圈,法杖的锥尖所到之处,泥土崩裂开来,嘴里念着,语句铿锵有力。随即一边晃动着法杖上面的铁圈,一边绕着堂屋的四面大声念着,对话,又像斥责,法杖发出急促的丁零当啷声同样显出咄咄逼人之势。绕一圈,道长转身用法杖将棺木前的一盏油灯碗掀翻在地然后大喊了几声,将法杖使劲往倒扣在地上的碗刺戳过去,随着一声脆响,碗支离破碎。几乎在这同时,火堆上的动静戛然而止。所有人被刚刚发生的事件惊得目瞪口呆,更是不解。道长将法杖递给徒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好厉害的东西,竟然直接来法坛上明抢了。”绣春一口碗重新点上油灯。

此一出,道长心里已知几分

众人对道士能以如此从容不迫的身手平息了这场“风波”,表示敬佩,道士却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堆凌乱的灰烬。大伙惊魂稍定,突然听到穿堂左侧门被猛地推开,扭头望见老罗的媳妇气喘吁吁地站在门槛外边,神色慌张地说:“老罗,快,阿爸有点不对劲。”老罗急忙跟着媳妇往家里赶,后面跟着两个打牌的村民。

几个未进门就听见了屋内传来老老罗的呻吟。跨进房间内,只见老老罗朝里侧躺在床上,呻吟从被窝里钻出来这声音听起来全是痛苦。老罗附身把手放在老老罗的肩上喊阿爸,问哪里不舒服,老老罗把呻吟咽了下去,喉咙里挤出了一句:“哎哟”。一边苦吟着一边艰难地转身过来。老罗突然惊呼一声,呀!放在父亲肩上的手也随即了回来,他被父亲的面容惊出一身冷汗。身后的媳妇和两个村民见状凑上前来望了望老老罗的脸,只见他满脸通红,皮肤满是水泡,眼睛、鼻孔和嘴边淌着眼泪、鼻涕与口水交织的黏稠物,眉毛也光秃不见了,面部因痛苦而扭曲。老罗掀开被子,发现父亲的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像是护着什么,皮肤通红,满是水老罗拉过父亲的手,发现右手掌心有一处乌紫的斑块。接着,老罗的媳妇在父亲的贴身睡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些类似纸灰沫的东西惨白阴冷的月光照在老老罗床头的窗棂上,上面布满了残缺的蛛网  

第二天,绣春家忙完出葬事宜。道长把徒弟收拾好的家伙往墙角一放,说:“先不急着走,很快又有得忙活了!”徒弟皱眉,不解。他循着师傅的目光向门外看去,只见天空阴沉,下起了小雪,寒风卷起地上的残叶,朝新坟的方向忽忽悠悠吹去。

作者简介:吕游    1981年9月生于湖南邵阳县塘田市镇,2014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获硕士学位。现生活、工作于浙江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