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娃子第一次见到草原的星星时,以为自己走到了天的尽头。那是他从养父母家跑出来的第三个月,鞋底磨穿了,怀里揣着半块冻硬的青稞焜焜,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像养兄顺才用鞋底抽他的力道。
养父母家在甘肃定西的山沟里,土坯墙裂着缝,像养父临终前没闭紧的嘴。德娃子是三岁时被抱来的,当时养母还能下地,总把他拉到炕头,偷偷塞块麦芽糖。可养父一走,养母瘫在炕上,日子就变了味。
养姐招娣舀饭时,勺子在锅底刮得刺耳,给德娃子的永远是半碗清汤寡水。”吃啥吃,一个外人,白吃我家粮食!”养兄顺才总在这时踹他一脚,让他去挑水。德娃子个子矮,被扁担磨烂的肩膀时长流脓,从来没有愈合过。养母听见养哥养姐打骂他,便大声在屋里咳嗽,但他们谁也当没听见。养父丧事期间,他发烧了,又兼悲痛欲绝,晕倒在柴房,养父的棺木还停在堂屋,招娣路过时啐了一口:”别死在这儿,晦气。”
他离家出走的那天,是养母的生日。顺才买了两斤牛肉,一家人围着炕桌吃饺子,德娃子蹲在灶房,啃着干硬的馍。养母在里屋喊他,声音气若游丝:”娃,过来。”他刚走到炕边,顺才就把他推出去:”老东西,跟个野种说啥!”门”砰”地关上,德娃子听见养母在里面哭,像猫被踩了尾巴。

后半夜,他揣着养母偷偷塞给他的二十块钱,顺着山路跑了。天亮时回头望,山沟像条干涸的蛇,缠得他喘不过气。
柴达木的草原接纳了他。牧民老杨看他可怜,留他放牧羊群。三十多年,他跟着羊群走,帐篷扎在山脚下,羊群像天上的云。他学会了看星象辨方向,听风声知雨雪,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可每次寄钱给养母,字都写得工工整整。养母去世前两年,他在戈壁小镇买了套小房子,把养母接过去。养母躺在沙发上,拉着他的手:”娃,委屈你了。”他摇摇头,给她削苹果,像小时候她给她剥麦芽糖。
养母的葬礼,顺才和招娣来了。顺才穿件不合身的西装,袖口沾着油污,眼睛瞟着德娃子新做的黑布鞋。招娣叉着腰,跟帮忙的人说:”要不是我们当初收养他,他早饿死了。”德娃子没说话,给他们递烟,顺才接过来,夹在耳朵上。办完丧事,顺才临走时顺走了德娃子一双新皮鞋和两瓶高档青稞酒。
德娃子死在七月的雷雨天。羊群在山坡上惊跑,他追过去时,一道闪电劈在附近的石头上,他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拽了一下,就倒下了。雇主找到他时,他手里还攥着根断了的羊鞭。
顺才来了,是雇主按德娃子的身份证地址,找他老家村委会联系上的。他在牧场办公室里拍着桌子:”我弟死了!你们得赔!他可是我家的顶梁柱!”雇主看着他油光锃亮的头发,说按规定赔二十五万。顺才眼睛一亮,立马笑了:”还是老板明事理。”签完协议,他连德娃子的尸体都没去看一眼,拿到钱当天就买了去兰州的火车票,路上给招娣打电话:”姐,晚上去吃火锅,我请客!”
太平间的冷风吹着,德娃子的脸很平静。他这辈子没穿过像样的衣服,雇主给他买了套藏青色的中山装,很合身。窗外的雨还在下,像他跑出家那天夜里,养母在屋里偷偷哭的声音。只是这次,再也没人会把他拉到炕头,塞块麦芽糖了。
草原的星星还在亮,只是那个看星星的人,再也不会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