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时的上海大剧院,当伊索尔德在“爱之死”咏叹调中缓缓倒向特里斯坦的遗体,295分钟的音乐马拉松在持续的掌声中落下帷幕,观众席里有人泪流满面,有人静默如雕塑——瓦格纳用半音化线条构筑的黑夜此刻却照亮沪上的艺术星空。7月4日,瓦格纳的巅峰之作《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作为“拜罗伊特在上海”三年歌剧计划的首部作品,在上海大剧院首演。在这部乐剧首演160年后,瓦格纳笔下“黑夜高于白昼”的哲学命题在东方获得新的回响。
罗兰·施瓦布导演的舞台构建了一个充满宗教隐喻的微型宇宙。舞台上悬浮的“天空之门”与地面椭圆形结构形成天地对应的双重意象,既象征基督教中的永恒之境,又暗合佛教的曼陀罗图式。这种去地域化的视觉语言,恰与瓦格纳音乐中的“形而上”形成互文。这个悬浮的“天空之门”实则重达3吨,当演员行走于天顶边缘时,技术团队通过厘米级误差控制的钢索系统实现视觉奇迹。更精妙的是其功能性——空洞中时而投影星空象征爱情的纯净,震颤的雷电呼应心灵的狂澜,成为角色内心世界的外化。舞台上的每一束光都有所隐喻,当第二幕马克国王突然归来,刺眼的白光如道德利剑劈入幽蓝的欲望之夜,这刺眼的强光在大胆地冒犯着听众的同时也让人在漫长的二幕中不至于瞌睡。第二幕这种极简主义的智慧,在第三幕达到巅峰:特里斯坦弥留之际,天顶空洞渐次亮起疏落的星光,仿佛灵魂向宇宙的归途。施瓦布的制作显然弱化了尼采批判瓦格纳所谈到的瓦格纳的“三大兴奋剂”——“残忍”(das Brutale)、“做作”(das Künstliche)和“无辜”(das Unschuldige),情感的永恒与纯洁,生命的虚寂与涅槃是这一制作的主题。而第一幕的两个孩童到第三幕一对老年伉俪的“默剧演员”的在场,象征着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肉体的消亡与精神的永远结合。

瓦格纳在这部歌剧中彻底瓦解了传统歌剧的叙事逻辑。在近五小时的音乐时空中,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情节推进”,取而代之的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内心世界的情绪涨落。音乐本身成为戏剧的隐形叙事者——当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奏出缠绕攀升的半音阶线条,那些无法言说的欲望、背叛与死亡冲动,在音符的缝隙间获得了肉身。这支乐团近年来水平有着显著提高。当指挥家许忠挥下第一棒,那个曾颠覆调性体系的“特里斯坦和弦”如黑夜中的幽灵般升起,前奏曲中便能听出乐团是被打磨过的,层次清晰、干净素洁的声音据说经过了许忠20天有余的精耕细作,惊艳的表现让我想起去年在拜罗伊特听这部剧时欣赏到的深渊中质密的乐声。更富意趣的是,音乐的处理与声音和这个制作惊人地契合,不急不躁的处理仿佛熄灭了瓦格纳的欲火,配上这个幽玄气质的制作恰到好处。第二幕爱情二重唱中,弦乐声部用微颤的弱奏营造出危险的甜蜜。第三幕英国管独奏(特邀法国国家交响乐团首席)吹出的孤寂旋律仿佛月光穿透浓雾从舞台飘到观众席。场刊中不寻常地列入了从欧洲来助阵的乐团演奏家的信息,以示尊重,而事实证明,这些演奏家完全“借在了刀刃上”。
歌者中,林德斯特伦饰演的伊索尔德,在终场“爱之死”咏叹调中将这种魔力推向极致——她的声音如熔化的黄金般流淌,在高音区保持不可思议的绵长气息,每一个极强(fortissimo)的爆发都裹挟着角色跨越生死的顿悟。你难以想象她已然60岁,这对于瓦格纳女高音来说绝对已是艺术生涯晚期。特里斯坦这个角色仅演唱部分便达105分钟。而饰演特里斯坦的叶林·凯夫斯相形之下则显得外强中干,在演唱中频繁采用低八度处理并且不能够保障时值的长度,以至于在第二幕浩大的二重唱中被伊索尔德压得死死的,让这个二重唱阴盛阳衰并且显得有些幽默。无独有偶,乐团的第一双簧管在前奏曲呈示与再现的两次半音进行都断续且音准偏高。
男二女二都有出色的表演,在国家大剧院《莱茵的黄金》便给我留下很好印象的贝蒂娜·兰奇塑造了温柔且智慧的布兰甘尼,拜罗伊特常客斯蒂弗曼饰演的库文纳尔的低音区显示出丰富、令人沉醉的磁性泛音。演出前两天特意听了B组彩排,可喜的是感觉主角与A组平分秋色,B组特里斯坦甚至要好一些。唯一可惜的是,原定的中国女高音宋倩因故退出,期望能有中国的女高音挑战伊索尔德这个瓦格纳最为重磅的角色。
5个小时下来,上座率依然不错,观众值得称赞。尽管整体的演绎是精神性的,但演绎的成功用生理性便可以证明——特里斯坦和弦用5个小时才得以用死亡来解决,我却没感到时间过去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