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可驹

       指挥家萨洛宁(Esa-Pekka Salonen)上一次访问上海时错过了,一直对他的现场心心念念。

       2025年7月1日、2日,萨洛宁在MISA音乐节中指挥纽约爱乐演出两场音乐会,我听了2日的这场,地点:上海交响乐团主厅。

      萨洛宁是当代少见的作曲家—指挥家,集创作和演绎于一身的大师。他确实呈现出作曲家演绎者的深层优点。

      人们每每期待此类演绎,然而,很多作曲家未必有作为演绎者的天赋。面对大型乐队时,由沟通呈现的控制力还不同于演奏乐器。萨洛宁之所以能够展现作曲家演绎者的精华,就在于他一方面对于音乐发展的内在文理掌握很深,另一方面,也能将控制力深入乐队演奏的细节,切实贯穿其构思。

       如同既是思想家,又是深入实际训练的“乐长”,这样的指挥,会同纽约爱乐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呢?毕竟,当下的纽约爱乐,是真正需要能够带动、激发他们的指挥家。

       上半场演出贝多芬《第4钢琴协奏曲》,由康托罗夫(Alexandre Kantorow)担任独奏。该作并不是一首完全如交响曲般的协奏曲,但演出开始未久,我们就明白音乐呈现的重心完全抓在了萨洛宁手中。

       钢琴独奏与乐队高度交融,全曲被表现得如同带有钢琴声部的交响曲。萨洛宁对于纽约爱乐的控制力确实让人佩服。相对于昨日德彪西、拉威尔这样注重细腻色彩的作品,或柏辽兹《幻想交响曲》这样注重强烈效果的音乐,贝多芬此曲的音乐形象,完全是在古典派的典雅精致的美感中体现。

       这样的特质,当然有音响方面的,但更重要的是它应当被贯彻于整体的声音控制与结构表现。

      萨洛宁掌控乐队呈现第一乐章足称惊艳。指挥家做出气息舒展,轮廓相当优美的长句,同时又能将古典风格凝练的内核牢牢抓住。乐句的线条宽广,气息悠长,有微妙的律动,而无刻意的局部处理。我们不会感到指挥家刻意拉紧节奏与线条来强化整体的凝聚感,但萨洛宁就是抓住了一种黄金比例般的平衡。

      他让线条在舒展与凝聚之间,找到最恰当的那个分寸。

       并无明面上的控制力,好像指挥家在“抓住”乐队,可对于贝四协奏曲那个宏篇到几乎略不平衡的第一乐章,萨洛宁就是在塑造大结构的过程中,将完美比例贯彻始终;乐队也能既呈现弦乐组理想的声音凝聚的效果与透明度,又在音乐的呼吸上协调一致。

       这种默契和对细节的深入掌控,尤甚于力求更直观地抓住乐队的梵志登。2日晚,纽约爱乐表现贝四协奏曲时,温暖的整体音响让人难忘;第二乐章中,音响表现力的重心就转到强大的力度范围中的跌宕。

       末乐章开头,指挥家对于连断的划分极为犀利。一开始,就为他对突出终曲富有弹性的节奏感的处理画下点睛之笔。那样一种犀利和节奏的强劲,一时竟让我脑中闪回纽约爱乐立体式录音中的某些高光时刻。

       康托罗夫是法系钢琴家那种硬质而带有金亮色泽的触键风格,颗粒分明也是法系正宗。

       然而这位钢琴家对于贝四协奏曲的表现,整体上更多是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品味的歪曲,可也较少让人难忘的亮点。当然,长线把握得体,在细节中不造作也算不易。独奏与乐队较多融为一体的效果,则带来前述如交响曲般的面貌。

       让人意外的是,在正场曲目中未必弹出许多亮点的康托罗夫,加演时倒是抛出“大戏”——李斯特改编瓦格纳的“爱之si”。在国内现场听这部杰作的机会不那么多,至少在我听来,演奏比协奏曲更迷人不少。似乎钢琴家对于情si的内涵,比对于古典风格更为敏感。

       聆听下半场演出的贝多芬《第三交响曲“英雄”》是我欣赏这场音乐会的主要目的。听后感到和预期中的情况差不多,萨洛宁做了一切他能做的,既因地制宜地根据乐队的实际状况来设计演出,也比较充分地贯彻他自己的想法。

       几年前,萨洛宁指挥Grange au Lac交响乐团,灌录了贝多芬《第三交响曲》的唱片。2日晚,指挥家诠释该作的不少基本观点与他录音中的演绎一脉相承。

       相对于二十多年前的演奏,当下的纽约爱乐最突出的变化之一,就是弦乐的音响变薄,萨洛宁也充分抓住了这样的特点。他演绎“贝三”,采用现代乐队的大型编制而没有出于本真化的思维进行减员。但另一方面,指挥家从始至终都不追求音响的厚重。相反,他力求突出的是弦乐组,尤其是小提琴组较为轻盈、透彻,却又凝聚的声音。

当夜长评:谈谈萨洛宁指挥纽约爱乐的贝多芬,因地制宜,实现理想的图景

       表现第一乐章的时候,小提琴组的音响凝聚比上半场略有下降,但在慢乐章中就找到了感觉。萨洛宁并未以厚重音响与慢速突出这个乐章的史诗气质,而是通篇采用流畅的速度推动。

       在这份流畅之中,演奏融合了稳固的整体脉动,以及高度简洁的句法构思。萨洛宁无论处理线条的流动、起伏,还是音量、色彩的变化范围,都让你感到他将表情的尺度收敛在一个最精简,几乎“必不可少”的范围之内。而恰恰在这个范围之内,音乐的情感力量又是相当充沛的,因为指挥家就留下了最骨干性的东西。

       如果单独欣赏第二乐章,你可能感到演绎的速度凝练,但也不至于太快。但是通篇听下来,在其它三个乐章的反衬之下,慢乐章的演奏又是相当慢的。

       萨洛宁这次现场演出同他的录音相比较,一脉相承之处至少包括:1. 以迅疾的速度贯穿全曲;2. 弦乐的音响造型整体轻盈;3. 慢乐章不追求音响的厚度,却突出那种透明感中的层次变化;4. 在弦乐组的力度并非夸张,音质也追求透彻的基础上,强调管乐与弦乐之间的平衡。这对于大型现代乐队而言并不容易做到;5. 以紧凑的速度和相当规整的节奏感贯穿末乐章的各段变奏,做到既突出不同变奏音乐性格的层次变化,又并非追求“千姿百态”,而是强化前后发展的环环紧扣。

       换言之,不少核心的方面都是贯通的。萨洛宁似乎是将他对于《英雄交响曲》演绎的理想模式在不同乐团的身上实践。当然具体也会有各种细节的不同。

       这样的演绎体现出一些设计感,但又言之成理而毫不造作。因为各样“设计”皆非刻意求工,显出演绎者有独特观点,而是通过多层面的合理的构思,让听者领略作品的结构力量与它蕴含的高能同时被发掘之后,所呈现的一种冲击力。

       第一乐章有风雷般的速度,演绎真正的核心,却是将贝多芬主题发展的力量,同他在此特别展现的那种浩浩荡荡的篇幅同时做出高能的体现。主题发展是贝多芬创作的核心,而《英雄交响曲》所带来的开天辟地般的意象,很多恰恰在于以这样的发展为主轴,将结构的规模、音乐内容的份量推到极限。

       萨洛宁选择的快速,乍听之下同传统德奥学派缓慢而庄严的演绎成为两极,但本质上,竟又是完全相通的。

       因为萨洛宁的立足点,是通过近乎狂飙的速度,叠加揭示作品内在逻辑的力量,将此曲给当时的听众来前所未有之冲击的特质锐利地表现出来。与此同时,音乐发展的脉络纹丝不乱,由此使演奏呈现出真正流畅的气韵。

       无论是克伦佩勒丰碑之丰碑的演绎,还是萨瓦尔的本真派录音,究其本质,我们会看到殊途同归的东西。

       结构的力量如何得到强调?如何被挖掘出层次?这些大师以不同的视角来观察,但毫无疑问,成果都必须从内在的逻辑和整体的稳固出发,狂飙也绝不变成狂乱。

       正是当我们明白了萨洛宁对于作品各种深层的结构、文理的掌握,才真正体会到他作为作曲家—指挥家的可贵。

       各样的设计都是从如此的洞察力出发,来建构整体。同样可贵的,是萨洛宁在2日晚展露出乐队技巧派指挥的风采,由此方能将他的构思落实在纽约爱乐演奏的实际之中。

       有时,他的演绎有点让我想起富特文格勒二战后在意大利的某些演出——乐队有其长处,演奏细节也偶有散漫之处,但指挥家知道如何综合性地把握演出效果。

       多次聆听纽约爱乐现场之后,感到萨洛宁在“现实的”技巧层面的控制,有时比(以训练乐队出名的)梵志登犹有过之。后者同乐队相处时,可能给演奏家带来更多压力,萨洛宁却带出乐队各部分配合更加浑然一体的效果。(顺便一提,梵志登指挥上交,其实比他指挥纽约爱乐更有听头,看看他们下次会带来什么曲目吧。)

       7月2日晚别致的返场曲:

       如前所述,纽约爱乐的小提琴组在“贝三”第一乐章中,音质的凝聚不及上半场。但乐队表现萨洛宁诠释构思中的畅阔,以及在快速的演奏中保持鲜活的节奏感,都相当不错,实为历年聆听纽约爱乐现场之冠。

       在力度层次的控制方面,第一乐章应该是实践了指挥家管、弦平衡的思路。第三乐章在这方面略微逊色,同他的唱片录音相比更是如此。

       现场比唱片并非都是合适的,但在指挥家的思路一脉相承的情况下,还是有一些参照性。第一乐章的演奏中,较成问题的是圆号。我听现场的容错率偏高,但他们的疵点还是有一些。至慢乐章后1/3,总算是争回颜面。整体上,他们的演奏效果也不时更趋向于锐利而非圆润的质感。

       这点在第三乐章中段,三把圆号占据主要位置的时候表现得非常突出。也许换个角度想,西蒙·拉特曾提到,柏林爱乐的成员和他争论能否采用猎号来代替圆号(古乐的思路)演奏“贝三”?2日晚的效果可能就有点类似。整体而言,当晚管乐的演奏主要是靠双簧管与长笛的两位首席撑着名团门面。

       这场演出几乎座无虚席,加坐都满,我是偶然拍到这个空旷的场景,左边是MISA音乐节绿意盎然的广告图

       无论如何,听到末乐章每一段变奏各自的音乐形象十分生动,前后的推进又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整体感时,对萨洛宁的佩服实在比单纯听他的唱片又深了一、二层。

       某些高潮的效果未能放尽,也在可理解的范围之内。毕竟今晚的纽约爱乐,绝对是在萨洛宁的带领下,做了他们所能做的一切事。期待这位大师未来不时造访上海。